今年稍早,约书亚.沙发儿(Joshua Sofaer)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导了一出极富盛名的神剧,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这出经典传统、众人耳熟能详的圣乐,曾被许多知名的作曲家重新编曲,甚至另填新词;它也曾被搬上大银幕,犹记得梅尔.吉勃逊的《耶稣受难记》在当时的影坛和犹太族群中造成褒贬各半的回响。
这么样的一出神剧落到约书亚的手上,被雕塑成前所未见的新颖面貌。他彻底解构,大刀阔斧把宗教和福音的桥段全部砍掉,只著重于人性情感的组成:痛苦、抚慰、内疚、爱。他在歌者上台前,透过投影,在近乎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拨出歌者与乐手切身的告白:婴儿的诞生、父母的分离、亲人的死亡,在观众面前一一上映。只因为安插这几段影片,当熟悉的旋律响起,被召唤而生的情感迥然于过往。
在英国伦敦的科学博物馆里,约书亚透过展览,重新包装「垃圾」。他邀请到访观众去认识博物馆的访客、员工、包商和展览所耗费的垃圾,透过每日搜集、分类、拍摄和记录,直到一个月后再将垃圾处理的每个阶段以展览的方式呈现,明确地传递给参展观众一件人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常常遗忘的事实——垃圾并不会消失。
台湾花莲的夜市中,有个摊位不卖牛排烤肉或任何小吃,它卖的是由约书亚担任艺术总监,八位艺术家穿戴著便宜手作道具轮番上阵表演的戏剧,价格当然也很夜市。一连五夜,演戏的人,看戏的人,在旁围观的路人,不论知不知情都凑成了一出戏。
约书亚.沙发儿就是这么样一位艺术创作者,凭借洞悉人心的眼和纤锐慧黠的思路,颠覆传统,游戏人生。
儿时的亚洲情缘
二○○九年冬,约书亚在英国新堡发表一出别开生面的艺术作品。他把素人翻转成导游,把住家转换为剧场,买票的观众走进别人最私密的家庭空间,像进剧场看戏般,欣赏也体验这些自愿参加的素人为客人悉心安排的桥段。当时原型乐园创办人之一的贡幼颖何秦嘉嫄看到这部作品,找上了约书亚,于二○一二年邀他到台湾教授以观众为重心的工作坊,同时也促成二○一四年花莲自强夜市的「夜市剧场」。
「夜市剧场」首演的第二天下午,约书亚在采访时首次透露在艺术之外,他爽快答应前来台湾的理由,那是一段他鲜少向他人提起的幼时回忆。
卅几年前,约书亚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决定将家里的小阁楼清扫乾净,挪出一个空间,便宜租给那些海外来的旅人,让他们在昂贵的生活物价压力之下有地方落脚。「第一位住到我们家阁楼的客人,是一位四十几岁的日本作家。」那位日本作家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想在日本教英文,却不谙英文,于是奋然投入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环境迫使自己心无旁鹜地学好语言。
约书亚常和那位陌生的外国大叔聊天玩耍,听他用破碎的字句讲述老家的模样。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这样子的:日本大叔,他,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三个人窝在约书亚父母为孩子打造的图书室,你一句我一句地把绘本里的短句大声念出来。
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对方,特地飞到日本见面,对方已是白发苍苍、八十几岁的老先生,而他也已经是卅几岁的中年艺术家。当老作家对著中年的约书亚说:「你已经长大了啊」,不知怎的,他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当我在日本和他重逢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懂了,我和亚洲的缘分,应该就是遇到他的那一天牵起来的。」他笑了笑说。
健身的坚持
健身这件事,已经成为约书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项铁律。这次的台湾之行约一个月,他仍然坚持学会从来没碰过的摩托车,不畏风雨地骑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到健身房锻炼身体。
「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当班上要选队伍,我总是那个没人要的队员。现在年纪大了,想要把身体练得强壮一点。」个子娇小四肢纤瘦的约书亚讲到这一段过去时也忍俊不住。他依照朋友特地为他打造的健身训练,锻炼全身的核心肌群,每个动作都不马虎。
他说,每个人都有寻找灵感的方式,而他就是健身。「当我的身体感到疲惫,我的精神反而更敏锐,也能更能心无旁鹜地创作。」他认为创作是很累很耗损心力的一件事情,透过运动可以提升专注力,举重的当下也可以激发不少灵感。身为村上迷的他也非常认同村上春树对于健康和创作的见解:「要处理真正不健康的东西,自己必须尽量健康才行。」
除此之外,对健身持之以恒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曾经有几年的时间,我睡不好,有严重的睡眠问题。我四处求医,吃了一大堆药,都没办法让我好好睡一场觉。」或许是长期的艺术创作让他的精神透支,紧绷的弦终于断了,约书亚的生活在短短的一瞬间失去原有的平衡,身体的状况愈来愈差,精神愈来愈不济,健康也亮起红灯。幸好后来找对医生,透过饮食、作息等全面性调节,睡眠品质终于获得改善。
这次的经历让约书亚更加注重健康,不论飞往任何地方工作,闲暇之余总是不忘健身,维持最佳体能,为了生活,也为了创作。
跨文化排戏
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里,透过翻译和语言不通的演员排演,对约书亚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习惯英式作风的他,不时因为文化上的显著差异,导致他必须改变作风,适应当地的做法,才能让整个流程顺利向前。
譬如说,他到日本时就深切体验到日本人对于面对面会谈的重视,「在日本,不论大小事,他们都要亲自见面再说;在英国,一封email就可以处理掉了。」起初他很不习惯这项近乎执著的文化,毕竟舟车往返太耗时又没效率,没料到几次之后,他终于理解到日本人在言语表达上的隐晦往往需要透过说话的声调和脸上的表情才能解密,也让他更偏好用面对面的方式处理事情。
「我在台湾感受到的文化冲击不如日本那么强烈。如果真要我说的话,应该就是容易妥协和不轻易显露情感吧。」约书亚说。面对台湾演员,他偶尔会觉得使不上力,大家的态度永远那么不愠不火,害得他读不清楚背后究竟是全心投入还是漠不关心,当他丢出一些建议或改变,大家似乎也接受,不会轻易反对。譬如最后一次排练,演员除演好自己的戏分外,也必须将收钱纳入表演的环节里,大家一下子手足无措:客人零钱不够怎么办?要不要事先换钱或收钱?使用代币会不会比较好?这些夜市摊位每天处理的琐事,竟然成为演员的梦魇。他因为无法激起演员的回馈而陷入焦虑,气氛一度变得冷寂。幸好,到了后面,演员愈来愈坦率,纷纷表达意见,终于打破僵局获得共识,让他松一口气。
虽然曾为他带来困扰,约书亚倒不觉得这是缺点,他说:「如果换个角度去观察,这也正是为什么台湾人特别好客和宽容吧。」
要记得笑
「我不像很多导演,喜欢把他们的演员彻底摧毁之后再牵著他们的手往前走。」他并不认为朝演员大吼「你的表现烂透了」能够对导演或演员产生任何正面的效果,尤其对新手,过于锋利的批判只会迫使他们退转。他偏好观机逗教,适时提点一两句,让演员去想去参透。
当筹备已久的表演一瞬间成为真实,掀开帘子,面对的不再是朋友或伙伴,而是真正掏腰包付钱的客人,演员内心的焦虑一下子升高许多,「这时候导演应该适时放手。」他说,「演员才能够专注于观众和表演。」
那天试演挺热闹的,很快地吸引不少观众围观点戏,演员初次把演练多次的戏剧呈现在陌生人的面前,生疏在所难免。当试演告一段落,约书亚把写了整个下午的笔记本收起来,拍拍身上草屑,准备和表演者讨论试演的一些心得和该处理的状况,「我不会给太多针对个人的意见,只是浅谈一些综合意见。很多时候,把话说得太锋利太彻底,反而会扼杀他们成长的空间,阻碍未来发展。」
当约书亚在隔天早上浏览试演时帮他拍摄的照片,他大吃一惊,不论是写字、观察演员表演、捧腹大笑,他的表情都带著几分狰狞纠结。「我以为我把内心的情感起伏掩饰得很完美,没有想到照片上一览无遗啊!」他笑著解释,很多人对他说过,他笑时亲切,不笑很凶。他随时提醒自己要笑要开心,脸上肌肉要适时放松,尤其身为导演,演员难免会透过阅读他的表情,为自己的表演评分。
「我忘记在哪里读到少数几篇关于英国女皇的采访。她说,因为形象需求,她长期微笑,笑到嘴巴抽筋疼痛也不能停,因为她是女皇,很多人在看著她。」他笑说:「我只是一介平民,可是我也要注意,千万别让我的表情透露出错误的讯息,让人误会。这一点,不论做人或导演都是一样。」
夜市里的心理学研究
「为什么一位专业鼓手会愿意花钱到夜市里,让一个业余人士在公众面前教他如何打鼓呢?」「当摊位的帘子明明拉起来,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为什么观众还不离去?他们在等什么呢?」
约书亚在观察每位演员的演技是否到位、心神是否专注的当下,同样重视参与夜市剧场的观众在看戏时的反应。演员火侯演技如何他心里有底,观众的反应则不时让他惊艳,有的来了又来,有的从头站到尾没点戏也不离开,有的和演员一样High,观察他们,就好像执行一场社会心理学的研究。
同样的,他也观察著策划阶段时的坚持是不是对的。「当初讨论时,表演的形式不只一种,譬如说,让演员散落在夜市的不同角落各自表演,好像街头艺人那样。我坚持要架设摊车,就像一般在夜市里会看到的那种。还有收费,收费是这件作品的根本。你到夜市里掏钱买食物,摊贩收钱,透过摊位,把食物递给你,『夜市剧场』也是一样。」光以结局来看,当初的坚持确实无误:光是摊车本身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沿用夜市的小额买卖模式在戏剧上也颇受欢迎;在摊车后面一次一出戏的缓慢节奏不但没有驱走观众,更成为瞩目的焦点。
碍于语言障碍,他只能从观众的肢体表情中想办法理解他们的想法、感受还有现场的氛围,无法掌握第一手资讯,那些以大量言语作为表演形式的几出剧,劈头骂人的《犯贱》、教演戏的《金庸演艺学院》、说故事的《风水世家》,尤其让他像在雾里看花,即便有翻译,终究跟不上事情发生的速度。「我真希望我能够听懂中文,这样我就知道观众在说什么,你们在表演什么。」他曾和几位演员提到这点困扰,没想到,其中一位的回应远出乎他的意料,「我很庆幸你听不懂中文,这样你才会看见真正的我。」
他愣了片刻,开始回溯这一个月来和演员互动的点滴。他正是因为语言不通,大多场合都必须观察肢体、语调、表情来汲取他需要的资讯。宛如眼睛蒙起来的人,听觉分外敏锐,他听不懂中文,于是花费更多心思去阅读每个人的其他特质。或许他因此穿透了一般人建构的表象,深入人心。
这句话,让他想了很久很久,仿佛开启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