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明版本的《理查三世》借由改编莎剧,提示马克思式的历史意识,意不在为理查三世翻案,而是希望在建构中还原历史的歧义和生产过程。就像他借用了罗马尼亚哲学家萧沆的话作为序言:「每个人身上都沉睡著一位先知,当他醒来时,这世界,就多了一位恐怖分子。」题点出个人与群体对于世界中心的狂热、历史空想的激情与虚妄,从中质疑并挑战既定的理念。
2015TIFA莎士比亚的妹妹们的剧团《理查三世》
4/10~11 19:30 4/11~12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
INFO 02-33939869
当事件走入历史,是否意味著就此盖棺论定,我们只需捧著史书,背诵过往伟人或许从未说过的座右铭、瞻仰其美化过的大尺寸肖像,相信历史就是一套说法?真相也许隐匿入历史,传说歌谣亦能作为铁铮铮的事实,若说历史是真相,真相便能建构;就连洞悉宫廷斗争、擅写历史剧的莎士比亚,似乎也因人云亦云犯下失准判断,将明君写成阴险嗜血的驼背跛子?
如果理查三世非如众人原所认知的模样,那么当时为何无人站出指正?冷漠、自清或者求全,无论理由和策略,个人的选择成就历史的共构,闭目不见也是死亡的帮凶。「一个完全不实的故事变成了传说,知道实情的人却只袖手沉默。」出自英国推理小说《时间的女儿》的句子,被王嘉明编写入重新诠释的《理查三世》中;随著停车场里国王尸骨的出土,历史又出现新的面貌,拼凑对真相的想像。
展开对剧场形式和观看媒介的思考
正如小说要谈的是求证的精神、历史如何因政治的勾心斗角而有立场上的不同版本,王嘉明版本的《理查三世》则借由改编莎剧,提示马克思式的历史意识,意不在为理查三世翻案,而是希望在建构中还原历史的歧义和生产过程。就像他借用了罗马尼亚哲学家萧沆(Emil Cioran)的话作为序言:「每个人身上都沉睡著一位先知,当他醒来时,这世界,就多了一位恐怖分子。」题点出个人与群体对于世界中心的狂热、历史空想的激情与虚妄,从中质疑并挑战既定的理念。因此,王嘉明选在此刻作《理查三世》,不仅是呼应浮出水面的历史缺角,更要透过此题材同时展开对剧场形式和观看媒介的思考。
莎士比亚的剧本让人看见权力欲望纠葛的关系,王嘉明以此为基础,从表演形式和场面调度上,加以突显人在什么样的政治结构中如何自处,以及真相的隐瞒、杜撰和操控。去年他与北艺大戏剧系学生合作,创作了第一版的《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车场》,发展出人偶化、肉身与声音分离的表演形式,令人直接联想政治傀儡的意象。场景设定在停车场,时空幅度恢宏,上半场从亨利六世说起,以处理复杂的红白玫瑰之争。不过这个结果,却来自他基于学校制作与表演训练的教育考量,一方面让学生了解并深入莎剧的历史脉络,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尽量让多一点的学生有机会上台实战、演绎不同的表演形式,好跳脱出单一固定的表演模式。
他坦言,年轻学生还无法掌握莎剧的角色,但先过分强调情绪和心理解释的结果,造成他们忽略最重要的剧场身体感,于是他想到操偶与配音的作法,好帮助学生回到身体与声音的基本功,「我的初衷只是为了开发学生的表演可能,形式上的意义反而是演出后由观众来发现、诠释。」注重和演员排练过程的相互激荡,王嘉明的表演形式其实是根据演员的能力与尝试而来,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制作中挖掘出多元的剧场手法,跳脱框架以提供有趣的切入角度。
理查在这个剧本里其实是说书人
这次国家戏剧院版的《理查三世》,没有学校教育的责任,必须要思考的是和观众的对话;王嘉明换了一批专业演员,拿掉亨利六世的部分,将重心摆在理查三世这个角色身上,视角不同、剧本重写,台词的声线起伏和意涵更加细致、难度更高,就连表演形式也一并转换。一开场的理查三世是一个只有帽子、衣服和手套的物件偶,有些场次则是一台摄影机,我们不会看到具体完整的形象,没有脸和身体的理查,就好比每个人内在欲望和自我观点的投射;虽然其他角色仍保留身与声分离的状态,却不再是人偶的概念,而是物件与媒介交织的多重视角。
「理查在这个剧本里其实是说书人,只是这个说书人最后会被干掉。所以在这出戏里,是物件、是媒体带领观众去认识这个故事。」摄影机采取理查的主观镜头,搭配手在镜头里的表演,颇有电玩游戏中狙击镜头的调调,可以看到主角在空间里的运动推移、他如何观看悲剧发生的前兆和当刻,「有点像新闻记者带你去看事发现场。」王嘉明笑说。
相较于摄影机在观看上的主动性,以及镜头制造出的身体感,简约的物件偶查理询问的反而是他人的视角和目光。逐渐除却衣帽后,隐形的理查引人思索角色的想像与建构;像是一条相反的路径,洋葱愈剥愈多,真相却不见得更加清晰,反倒如国王的新衣,或三人描述的那只虎,不需真实存在也能看见,尽由各人的猜臆和谋略来捏塑时势所需。
提出对于「话语」的质疑
空间处理上,王嘉明舍弃了战场般的停车场,把有如阶梯教室的半圆席位搬上舞台作为配音席,让配音演员、针孔摄影机环看舞台中央那张发生著一切的长桌,他戏称为「神奇的桌子」。空间灵感来自于十九世纪初的解剖学剧场,专门用来展示尸体解剖的讲堂,而「神奇的桌子」便是可在解剖过程中升降,将尸体从地下室运送上来,并任意转动,让观众从各角度观察尸体,展示尸体的「真相」。
同时,这个配音席既像希腊剧场的观众席,又像法庭场景,配音的形式因此在空间上有了较多层次的翻转。配音搭上乍看写实自然的肉身表演,形成一种落差上的奇异感,强调出声音的密度、对位与能量,也触及到见证、检视、诠释、布局与操弄的权力关系。王嘉明借此提出对于「话语」的质疑:我们所言说的是否真能代表我们的思想,或者这些只是受到媒体的影响,而我们成为话语的傀儡?他因此特别在理查三世的独白里加入哈姆雷特的台词:“ Word is World, Word is War.”(话语就是世界,话语就是战争),阐明话语就是操控世界的武器。
而这些影像、物件和声音的手法,又牵涉到对媒体与表演的诠释。莎翁的剧本向来便有许多探讨表演和真假的辩证,在《理查三世》中,表演更是一种政治、身处权力场的必要策略。于是王嘉明调皮地将理查所计谋的政治表演,视为说书人对观众的展示;加上各种主观镜头、针孔摄影、监视搜证的画面,以及新闻框、跑马灯、动画等特效,甚至是摄影机在剧院内外的空间上上下下,呈现视角转换剪接的支配。媒体的物质性与操作方法,本身即说明了麦克鲁汉关于媒体框架的论点,工具的特性远比内容影响更大,操纵与渗透也更强烈。
让大家看到「如何建构」
王嘉明特别强调这非解构,而是建构,「我想让大家一直意识到这些是假的,在『虚假』上建构,对我来说这是马克思的方向。因为知道是表演,反而更好玩,让你有另一个角度去看我们在做什么。因为如果连『真实性』都是被建构出来的时候,我其实只是在扩大『真实的建构』,让大家看到『如何建构』。」既然连解剖学剧场在当时都已成了满足观众窥奇的「表演」,解构又如何能将这幕前幕后的历史建构精采演绎呢?这是王嘉明作《理查三世》的企图,在建构中还原、理解生产过程,从物件、媒介的建构唤出背后整个系统的运作与逻辑,破除真假的对比、进入感知的探索。
虽然理查三世的尸骨不久前总算在英国风光下葬,但也许最后观众自己的想像和观看,将与舞台上的理查一同合体,对照今日台湾的乱象、媒体的狂热,我们又再度地埋葬那个建构的理查,一如他在剧中所说:「我将与绝望携手反对我的灵魂,与自己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