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生前死后,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的同性恋传闻不曾稍歇,而后世学者更热中于从其作品中去探索描绘他生前如谜的感情世界。其实柴氏也曾有过异性恋情,甚至曾经结婚,但相较于异性爱情带给他的不安与焦虑,在同性关系中的他,才真正得以散发创作的热力,写出知名的《罗蜜欧与茱丽叶序曲》、《小提琴协奏曲》、第六号交响曲《悲怆》等永铭人心的经典。
一般人提到俄国音乐,尤其是十九世纪的代表作曲家时,首先冒出来的名字,非柴科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莫属。他的芭蕾、交响曲与协奏曲,皆被视为经典,始终是音乐会、唱片市场乃至于国际大赛的敲门砖。另一方面,在他生前,关于同性恋的传闻未曾间断。持续至今,仍吸引听众们往柜里窥探。
唯一的异性之爱
要厘清柴科夫斯基的同性恋轨迹并非易事。由于俄国在廿世纪初即被共党统治,在思想政策的前提下,对柴科夫斯基的定位亦经过一番修正、改写。到了廿世纪末铁幕瓦解时,许多相关的文献资料早已灰飞烟灭,更增加拼凑史实的困难。目前确知的是,柴氏在一八六八年曾爱上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女高音亚陀(Désirée Artôt)。柴氏曾向同为同性恋者的弟弟莫捷斯特(Modest Tchaikovsky)表示,亚陀系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性。虽然两人很快有了婚约,然而亚陀随行的母亲却对柴氏的经济能力与同性恋传闻多所迟疑。至于在柴科夫斯基这方,虽有他父亲的大力支持,却也有音乐圈友人认为,与外国女子结婚将有害他在俄国的音乐事业。直到隔年,亚陀在离开俄国前往华沙巡演时,闪电嫁给剧团的同事,胶著的婚事宣告无疾而终。
相对于与亚陀之间低调的来往,柴氏于一八七七年的婚姻,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八卦事件。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非比寻常:他在与这位名叫米优科娃(Antonina Ivanovna Milyukova)的女子仓促成婚前,甚至未曾告知他的家人与当时在莫斯科音乐院的同事;新婚不久,虽然新娘履行了柴氏「柏拉图爱情」的承诺,柴氏还是面临精神崩溃,劳动家人来收拾残局。虽然两人并未正式离婚,但这场闹剧让柴科夫斯基的同性恋传闻间接得到证实。而他自己,也仿佛放弃了最后一丝回归异性恋常轨的希望。在此之后,与他划上等号的女性友人,便只有长期赞助他却拒绝会面的富孀梅克夫人(Nadezdha von Meck)。
在同性关系中焕发创作热力
按柴氏的书信可推知,他早在法律学校就读的青少年时期,就可能与同学发生了超友谊的关系。这本是寄宿学校里常见的现象,然而他在离开学校后,对男性的情欲仍有增无减。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对象,较可信的,包括诗人阿普克廷(Aleksey Apukhtin),两人亦曾是法律学校的同学;一八七二年起,柴氏雇用一名叫索弗洛夫(Alexei Sofronov)的贴身男仆,据信其所服侍的内容亦包括肉体关系;除此之外,柴氏在莫斯科音乐院任教时,也与多位学生过从甚密:须洛夫斯基(Vladimir Shilovsky)家世显赫,两人亦常相偕出游,均由学生买单;他对另一位学生札克(Eduard Zak)的爱慕则较为隐密,一直到札克于一九七三年自杀后,作曲家才借由谱写《罗蜜欧与茱丽叶序曲》的机会道出他对这位年轻学生的不舍;在札克后,柴科夫斯基亦曾疯狂地爱恋另一位学生柯太克(Joseph Kotek),并因此而诞生了巨作——《小提琴协奏曲》。最后,柴氏甚至还爱上了自己的姪儿大卫朵夫(Vladimir Davïdov) ,并且将他的第六号交响曲《悲怆》题献给他。除此之外,他在给莫捷斯特的信里,亦多次直陈自己的性冒险。虽然这些男子,有些可能与柴氏有过确实的感情关系,有些可能只是肉体的相濡以沫,甚至也可能只是作曲家单方面的爱慕。但不管如何,从与这些人物连结的作品来看,对照他在异性感情中的被动与不安,柴氏的确只有在同性感情中,才真正得以散发创作的热力。
柴科夫斯基的话题性源源不绝。直至今日,仍有不少具有俄语背景的学者,试图找到更多的书信、文献来重建柴氏生前的同性恋场景。这些考证的功夫,多半是为了厘清他戏剧性死亡的原因。根据当时的官方说法,柴氏系在餐厅误饮一杯不洁的水,得到霍乱而死;然而坊间亦绘声绘影地传闻,认为柴氏系勾搭某重要人物的儿子,而被威胁终至自杀;当然,亦有人认为他系被谋杀。
在柴氏作品中解谜
除此之外,有更多的学者,试图以他的感情世界来解读他的音乐。较传统的学者,倾向将作曲家在特定时间内的生命事件与创作成果连结,假设这些作品必会忠实反映出当下作曲家的心绪。因此,既然莎翁的《罗蜜欧与茱丽叶》刻画两大家族斗争下的无奈爱情,柴氏在札克自杀后所谱写的《罗蜜欧与茱丽叶序曲》,可能就反映了作曲家在异性恋与同性恋情欲间的挣扎与破灭。至于《悲怆》,由于它是作曲家最后一首完成的交响曲,因此以慢板结尾的特殊安排,亦被视为柴氏预见自己的死亡,等于支持了作曲家系自杀身亡的猜测。
不只如此。在十九世纪的作曲家中,尤以舒曼特别热中将人名的字母转化为音高,成为作品之音乐主题。循此脉络,布朗(David Brown)基于柴氏对于舒曼的崇拜,主张于一八七四年所创作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就包含了「亚陀」姓与名的开始字母。因为Des与A,在德语里正好代表降D与A。布朗认为,这两个调性必须以降B大调来解决,因此在这部钢琴协奏曲里,第一乐章知名的开头系在降D大调,但这段主题,却在出现两次后即消失,整部作品的中心调性转往降B大调。布朗将这部作品视为作曲家对亚陀事件的耿耿于怀,然而此时距亚陀的婚约事件早已五年,对照柴氏在这段时间在同性关系上的斩获,如此诠释的说服力不言自明。
二战之后,女性主义与同志研究开始发展,这股潮流对音乐学的影响,结晶于九○年代初期由美国学者麦克拉蕊(Susan McClary)的女性主义音乐学论著中,尤以《阴性终止》一书为代表。麦克拉蕊自承受德国哲学家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影响,主张音乐的素材系社会整体之缩影。该书的第三章〈古典音乐的性政治〉以比才《卡门》的分析开始,接续至柴科夫斯基一八七七年所创作的《第四号交响曲》。她认为,柴氏在写作这部作品不久前才观赏了《卡门》,因此这部交响曲亦深受该歌剧的影响。麦克拉蕊以交响曲主题的风格著手:作品的开场号角声,有如宿命般;于第27小节出现的第一主题,不同于传统交响曲第一主题的阳刚方正,显得紊乱、脆弱;而于第115小节由单簧管所奏出的第二主题,则「与卡门一般、风骚、狡诈」。因此,这部作品展现出作曲家对于异性恋世界的挑衅,亦看到同性恋世界的强大诱惑。
无独有偶,另一位美国学者杰克森(Timothy Jackson),亦以《第四号交响曲》为主要对象,他使用「贤克分析法」,抽丝剥茧般地在乐曲的表层、中层和里层之和声结构里,寻找同性恋身分的征兆。对于杰克森来说,柴科夫斯基借由「同音异名」的手法(例如降C的音高系等于B),让《第四号交响曲》游移在两个调性之间,宛如作曲家在两个世界的挣扎。而作品中的三个主要调性,则又体现了柴科夫斯基—米优科娃—同性友人(情欲)间的三角关系……
永远不凡的柴科夫斯基
研究者对《第四号交响曲》的偏好,或许是著眼于作曲家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件里,曾巨细靡遗地介绍这部作品的「标题内容」,让上述研究者能最方便对号入座。不过,当研究者以作曲家的文字出发,以音乐分析证明作曲家的文字所言不假,似乎多此一举。何况,在古典音乐传统里,「出版」的版本系作曲家的最终定见。既然柴科夫斯基选择了以「绝对音乐」的交响曲样貌呈现这部作品,将说明文字锁回柜里,也就显示了,他希望这部作品被听见,而非「读见」。身为听众,一方面理解柴氏系一有血有肉、在感情中跌跌撞撞的凡人;亦欣喜于他音乐里甜美的不凡之处。不能忘记的是,柴科夫斯基之所以是柴科夫斯基,不是因为他爱男子,而是他笔下的《天鹅湖》、《尤金.奥涅金》Eugene Onegin等醇美乐音。普天之下的同性恋何其多,然而「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