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不是传统定义下的昆曲小生,他的舞台,不只在大红氍毹上,歌剧、实验昆曲、跨界演唱会……都看得到他的身影;他不甘昆曲被世人冷落,一步一脚印奔走校园,在年轻学子心中埋下昆曲种子;他创立全中国第一个民营昆曲剧团「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打造实景园林版《牡丹亭》;去年他更制作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演绎唐代诗人张若虚横跨人、鬼、仙三界的深情探问。他创造自己的舞台,不愿被世人左右,说自己「是很爽,且一意孤行的昆曲小生,不怕别人的眼光,然后Enjoy it!」
张军,怕是当今最难以定义的昆曲小生。
传统戏好,是本分,他十二月刚于上海和魏海敏合演《贩马记・写状》,得到内行人盛赞。此戏得自国宝级大师蔡正仁真传,苦学三年而成。他和谭盾合作歌剧《马可波罗》,以昆曲唱念方式用英文演绎征服欧洲观众。他和荣念曾大玩实验昆曲《梦短梦长》,裹一身白布,斜躺在大红沙发上睡著了。他曾组《风》乐团,在Club里唱歌跳舞,玩Hip Hop,「使出浑身力量让观众High起来。」
张军毅然辞去上海昆剧团副团长一职,创立「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成为全中国第一个民营昆曲剧团。在上海朱家角课植园里,风雨无阻,搬演实景园林版《牡丹亭》。他和流行音乐人彭程携手,保留昆曲经典曲牌的旋律节奏,与NEW AGE、电音、摇滚、爵士等风格迥异的音乐元素结合,开「水磨新调」演唱会。上网一搜,就看得到他身穿西装在繁华城市中大唱昆曲的MV。
二○一五年六月,他自任制作人与主演原创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演绎唐代诗人张若虚横跨人、鬼、仙三界的深情探问。邀得李小平执导,集京、沪、宁等地魏春荣、史依弘、关栋天、李鸿良等名角大腕儿同台演出,上海大剧院一票难求,引爆「张军现象」。
从校园起步 让年轻人认识昆曲
昆曲一票难求,绝非爆红,背后是十几年来张军勤入校园推广昆曲,一步一脚印不为人知的耕耘。「一开始,只是拼了命想以『昆曲小生』的身分活下去」,张军感慨道。初出科,九○年代,昆曲极为没落,「台下三、五个人」是写实的描述,同学纷纷转行。一九九七年上海昆剧团一次大学演出失败经验,激发了张军生存的斗志。那次演出,领导们怕学生对昆曲没兴趣离座,预先锁了出入通道。没想到,学生们竟然翻墙而逃,第二天还上了媒体。张军大受刺激,誓要用尽一切努力让人理解昆曲。
那时,张军正放弃了唱片公司十年的歌手长约,全力投入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主演柳梦梅,彩排、首演极成功,受全世界经纪人大家赞誉。但没想到,瞬间天堂突然坠落,这档戏因政治因素,而无法再演,一年排练的心力血汗顿时「Game Over」。
「真被得逼瞬间成长,回想从我十二岁进昆三班起,到全本《牡丹亭》首演即告终,刚好一轮十二年,其间所有一切都是别人给我的,也就随时可以夺走。我强烈地意识到我非得要『作自己的主人』,要创造自己的舞台。」张军觉悟。
张军起而行,编创了一个介绍昆曲的晚会进校园,「我领上昆的青年演员到同济大学,一看我想完了,才三排观众。没想到边讲边演,不断有学生涌进来,上台互动,最后两千五百个观众开心地掀了屋顶,向我们抢著要签名。」张军回忆,「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我永远忘不了,这天是我决心推广昆曲心理上的爆破点。」
无论个位数听众或五千大场子,张军都认真把握,甚至主动和政府沟通,争取为初三升高中的学生在「东方绿洲」受集体军训时,分出一夜让他率团分享昆曲。有一整年张军不间歇地拼命讲,他非常自豪,上海有一个年次的学生,全听过他现场讲昆曲。他将演讲推广当演出般做,名之为《给过去一个未来》。「有人嫌做这些事『浅』,但年轻人的笑容,会告诉你这太有价值了。」张军说。
二○○八年,上海昆剧团连演五轮四本《长生殿》共廿场,问卷调查发现,竟有高达百分之六十的观众第一次接触昆曲,是在校园之中。张军把「传承」与「传播」视为他昆曲事业的双翼,十七年间,听过他演讲昆曲的人超过廿万人次。他视教育为艺术人生的重要一环,现在更领导「昆六班」的学生培育。
创作《春江花月夜》 深刻的自我探问
两年多前,张军看到义大利电影《凯萨必须死:舞台重生》,引爆了他创作《春江花月夜》的生命状态。电影以「伪纪录片」的手法拍摄一群真正的重刑犯,在监狱里演出莎士比亚《凯萨大帝》,一群真的经历血腥、谋杀、背叛的人,演血腥、谋杀、背叛,仿佛一种集体心理治疗。张军看完在电影院嚎啕大哭,无法自已。「我突然觉得我就生在『舞台』这个牢笼里,我的生活就是演戏,演戏就是生活,分不开了。这些重刑犯演完戏,无期徒刑的还是无期徒刑。人到底要怎么超越牢笼,超越时间呢?」
张军在罗周的剧本《春江花月夜》中,看到藉创作探索这个命题的可能。「我做每一件事情,往往不是求别人因此认识我,而是想借此多认识自己一点。张若虚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问的正是时间。」张军说,「论爱情,昆曲唱不过越剧;论家国,唱不过京剧。但这些超越时空、生死的深邃探问,正是昆曲所擅长的,昆曲关心的是心灵本身,谈的是宇宙观。」
张军邀得偶像林怀民的云门设计团队,一同合作。飞到台北开第一次制作会议,服装设计林璟如第一句话却说:「我可没准备好给你做设计。」张军当下错愕非常,接著听到第二句话说:「我要看你准备好了没?」张军被这样的创作态度深深震撼,遂亲自带著林璟如到苏州和南通亲访做植物染与丝绣的高手。而终于成就了里外三层白,又添白色刺绣的经典戏服。
谈起和导演「小平哥哥」合作,张军万般感激:「我学会要完全信任『镜子』,就是导演。当演员,永远不可能窥得戏的全貌,你得信任另一双眼睛。记得戏第一次连排,小平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肾上腺素太高』,真一计当头棒喝。让我更理解表演绝对不是『拼命刷自己的存在感』。往往没有表演的表演,才是最高明的表演。」
「小平哥能把本来以为是表演障碍的,转换为表演语汇。第一场张若虚抱著一张古琴出场,我是该放下吗?要不怎么动呢?但我们就一起按著音乐,抱著琴将它也化为舞蹈的一部分。」
「昆曲音乐传统太宝贵了,而《春江花月夜》完全依照传统的曲牌连套体写成,共卅三支曲牌,卅五段音乐。背唱琢磨腔,掉三层皮!音乐是昆曲艺术之最精华,所有的表演,每一个身段,剧情的推进,全部都和它紧密结合。昆曲最精粹的是音乐,文学次之,第三才是表演艺术,而这全在传统中。」
把握传统 也要保持创作的态度
昆曲之于当代,张军以为要掌握三个面向,一是立基传统,二是“Be Open”不排斥任何艺术上的新尝试,三是当存在生活中。张军说,「昆曲界总有保留原汁原味的声音。但你想,如果有个人说他唱的和明末的人一模一样,Come on,那是扯蛋!在把握传统的骨干时,一样要保持创作的态度。昆曲得和生活一起呼吸,而不是把它当病人抢救。」
时间无垠,人生有尽。经此一回穿越生死的《春江花月夜》,张军尝自问墓志铭要刻写些什么,回望初衷,终是「昆曲小生」四字。他大笑著补充,「是很爽,且一意孤行的昆曲小生,不怕别人的眼光,然后Enjoy it!」这许是张军给自己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