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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境地》的演员中有五位是前南斯拉夫战争的难民。(Thomas Aurin 摄 高尔基剧院 提供)
特别企画(二) Feature 挑战真实—当真实成为剧场,当流离搬上舞台/现象观察

是建立在苦难上的艺术,还是最佳的慈善公益?

德国记录剧场与难民、 新移民议题

难民潮对德国剧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剧院打著艺术自由与人道主义的两面大旗,大肆地扩张其政治社会影响力,新型的政治剧场俨然在酝酿形成中。当边界被打开的同时,德国戏剧艺术面临了新的挑战,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灰色地带,到底艺术能不能「呈现」他人的苦难?能不能为「他者」代言? 要如何呈现,如何代言,才不会陷入种族歧视与殖民主义的陷阱之中,才不会成为某些人的政治工具?

难民潮对德国剧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剧院打著艺术自由与人道主义的两面大旗,大肆地扩张其政治社会影响力,新型的政治剧场俨然在酝酿形成中。当边界被打开的同时,德国戏剧艺术面临了新的挑战,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灰色地带,到底艺术能不能「呈现」他人的苦难?能不能为「他者」代言? 要如何呈现,如何代言,才不会陷入种族歧视与殖民主义的陷阱之中,才不会成为某些人的政治工具?

自从总理梅克尔(Angela Merkel)去年表明德国欢迎受中东战火之苦的难民们,成千上万的叙利亚、黎巴嫩与伊拉克的难民蜂拥而来,除了来自中东战区,还有很多是因经济贫困,不惜冒生命危险横渡地中海的北非难民,据德国联邦移民与难民局的统计,去年年底到德国的难民人数已高达一百廿万,而这个数字只是登记有案的人数,还不包括暂时栖身、尚未申请居留的人。据欧盟估计,到二○一七年底,人数将增加至三百万。

当难民高举著梅克尔肖像,上面写著「我们来了,妈妈!」(Wir kommen, Mutti)前来德国,期望早日投入母亲的怀抱之际,德国《明镜周刊》Der Spiegel则讽刺总理为「圣母安棋拉」(Mutter Angela,为去年九月号封面),批评开放收留政策将造成欧洲的分裂。

难民议题引发分裂  剧场变成讨论平台

的确如此,部分民众受良心与人道主义的驱使,努力做奉公守法的好公民(Spießbürger),支持梅克尔的开放收留政策,甚至义不容辞地加入照料与教育难民融入德国社会的义工行列;但另外也有很多人掩不住对百万难民潮的恐慌与焦虑,担忧生活品质会受影响,底层人民就业市场会不会变得更糟?身家安全有无保障?谁叫这些难民还是跟恐怖组织拥有同样宗教信仰的伊斯兰教徒呢!一时之间,原本是正面的「好人」(Gutmensch)被当作负面名词,用来诋毁支持难民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民众则摆荡在「好人」与极右派之间,处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尴尬处境。

德国人民的恐慌情绪在科隆跨年夜的集体性骚扰事件发生时,达到巅峰,不但为德国右翼民粹主义党(AFD)赢得大票民意,也助长了「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Pegida)团体反移民的示威声势。然而,反对仇外团体却也不甘示弱,为难民受歧视攻击、住处遭纵火的处境发声。反难民与支持难民两方阵营势均力敌,相持不下。俨然,难民潮引来的是公共信任危机、族群的严重分裂与冲突,加剧了社会的动荡不安。一如往常,只要国家一陷入分崩离析的危机,德国知识分子马上就会诉诸戏剧舞台,寻求解决之道,以达成社会共识。

一夕之间, 难民题材变成目前德国剧场最关切的议题。在二○一五/一六剧季,公立剧院推出五花八门的活动,从慈善演唱会、募款节目、工作坊到接触派对。几乎没有一家不大张旗鼓,即使再低调的,至少也会弄个读剧会,凑个热闹。为此,网路报《晚间评论》Nachtkritik特地设了“#RefugeesWelcome”平台,将每个剧院或剧场,所有的相关活动与节目全部记录下来,并不断地更新列表,迄今,全德已有超过八十家名列其上。

为难民打开剧院大门  援助也邀请作戏

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化机构像德国剧场这样,如此积极地向难民伸出援手。尤其是,原本就身负美学文化教育职责的公立剧院,在这场难民潮危机中,重新为自己定位,他们不但视自己为推动公众议论平台的积极分子,更把收编、同化难民视为使命。他们不单单在艺术创作上诉诸难民,还从事援助难民的社会福利工作。在为难民请命,要求打开欧洲边境、给予庇护的同时,剧院以身作则,也为难民打开剧院大门。

如汉堡话剧院与柏林德意志剧院每晚开放给难民,在剧院里面打地铺过夜。在柏林人剧院的屋顶悬著「哪儿房子烧了,人也会跟著烧了」的标语(意即房子都烧了,下一步烧的就会是人了),抨击纵火烧难民营的野蛮行为。不仅如此,总监克劳斯.派曼(Claus Peymann)还让难民免费入剧院看戏。柏林高尔基剧院的总监雪敏.朗霍夫(Shermin Langhoff)则提供难民最直接与实际的帮助,为他们处理繁复又棘手的庇护申请。汉堡的塔利亚剧院在短短一个月内,为难民募到四万欧元的捐款。科隆话剧剧院则承担起长期做两处难民营之教父教母的责任,在剧院中庭花园提供免费戏剧课给难民小朋友。

慕尼黑室内剧院(München Kammerspiel)的艺术总监Matthias Liliantahl 视自己为「罗宾汉」,不但资助、参与难民营的搭建工作,还不时地请难民参与演出,更筹办了Open Border Kongress作为“Munich Welcome Theatre”系列活动的序幕。而在这股为难民助阵的风潮中,最有野心,也做得最全面的,当属曼汉国家剧院(Nationaltheater Mannheim)的艺术总监Burkhard C. Kosminski,他提出 「透过文化共享融入(德国社会)」(Integration durch kulturelle Teilhabe)的座右铭,明言,剧场要想做难民题材,就必须同时关心他们融入社会的问题。「到我们这儿的人,也必须到我们的舞台上」,秉持这个信念,他鼓励曼汉城的难民参与剧场演出,并给予参与者免费受语言、职训教育与就业辅导的礼券。

「真实」打造难民剧  传递流离悲情

除了借由公益活动,大大拓展剧院的政治社会影响力之外,许多剧院与剧团都极力在艺术创作上,大搞难民题材,而且,用的几乎全是记录写实手法,不是展示战乱、贫困、苦难的记录影片、照片与文献资料,就是把「活生生」的难民搬到舞台上。「真实的场景」、「真实的人」、「真实的故事」,成了新的创作信条,似乎不这样,生活富裕安逸的德国观众就无法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进而认同开放政策似的。

像去年与今年柏林戏剧盛会分别选了两出难民戏——德国导演斯泰曼(Nicolas Stemann)所导的奥地利女剧作家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的《被保护者》Die Schutzbefohlenen,找了四十多位黑人难民,组成寻求庇护的歌队。而此次受邀到台北艺术节的以色列女导演雅叶.洛能(Yael Ronen)所导的《共同境地》,有五位是前南斯拉夫战争的难民。尽管手法不同,他们都借由「货真价实」的难民或明或暗地,传递支援开放边境、收留难民的政治讯息。

而不同剧院还推出了“Arrival ”系列:曼汉国家剧院的“Mannheim Arrival”透过四处采访抵达曼汉城的难民们,整理筛选后编成一部感性又富戏剧性的文本,并延请难民自己到舞台上谈谈他们的故乡、叙述颠沛流离的故事、为尚未抵达的亲人的担忧及在德国的生活感受。汉堡塔莉亚剧院的《到达—无人陪同下到汉堡》Ankommen- Unbegleitet in Hamburg则让八位来自索马利亚、阿富汗、巴基斯坦与贝南未成年的孩童讲述他们在没有父母与他人的陪同下,抵达汉堡的艰辛历程。与此雷同的还有,旅德中国女导演曹克非,带领被收留在柏林史塔西博物馆(前东德的国家情报局)的青少年难民做戏剧工作坊,以林冲的〈夜奔〉为引子,带出他们在黑暗夜晚惊险逃难的故事。诸如此类的节目,真人、真事、真情,倾诉著动人的生命哀歌,让人一掬同情之泪。

把艺术建筑在苦难上  只是沽名钓誉?

此外,让观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作品,更所在多有,如Machina EX 集体创作剧团,在二○一四年在杜塞朵夫制作了Right of Passage,将舞台幻化成临时收容所,让观众像难民一样,得通过复杂又不人道的层层官僚关卡。而比较极端的例子,则是去年在奥地利,一辆人口走私犯的卡车上载著七十一位叙利亚的难民,被发现全缺氧致死,为此,波鸿剧院(Bochum Theater) 随即打著人道主义的旗帜,复制了辆同型大小的卡车,让观众挤入十五平方公尺的狭小空间,感受快要窒息的痛苦。为唤起观众的同理心,创作者有时下的「药」过重,几近逾越伦理界线,反而引起反感。

近日最受争议的,是在世界难民日(六月廿日)之际,高尔基剧院与「促进政治美好中心」(Zentrum für politische Schönheit)剧团合作推出《吃掉难民》Flüchtling Fressen,在剧院门外广场,架设了个超大兽栏,里面养著四只活生生的老虎。由叙利亚女艺术家May Skaf,为其同胞请命,要求德国政府开放航空路线给难民,免去走海路而丧命的风险,声称若不应允,她自己就进去兽栏让老虎生吞活吃。这行动艺术之大胆、野蛮,让人不敢苟同,引起各界议论纷纷,艺术自由与政治抗争手段的底线到底何在?

这些千奇百怪、诉诸「真实」的戏剧手段,引爆了一连串的问题,常导致剧场的政治、人道诉求不成,反成为舆论强烈抨击与质疑的焦点:舞台上的难民是否「货真价实」?就算是真的,他们表述的是自己的故事吗?他们真的能够为自己发声、自抒己见吗?还是仅仅被当作是装饰品、展示物,用来为艺术家背书?舞台上所塑造的难民形象,难道不也十分吻合德国人的种族歧见吗?戏票是否已经变相成了安抚观众良心不安的「赎罪券」,或是满足观众好奇心的人种秀(Völkerschau)门票?在这重重问题当中,戏剧人士所遭受到最根本的质疑则是:把艺术建立在他人的苦难上,美其名为人道护卫,其实是为自己沽名钓誉的投机行为。这似乎说明了为何在这些用记录写实手法的难民戏中,居然没有任何理性深究引发难民潮的政治经济因素,与德国武器输出政策之间的密切关系,而只是一味地诉诸感性、赚人热泪的煽情之作。

德国的政治剧场  面临新的挑战 

不仅如此,各大公立剧院过分热心作社会福利工作,也有越俎代庖之嫌。面对媒体质疑剧院,到底是在做艺术创作,还是在搞慈善公益事业?慕尼黑室内剧院的艺术总监Matthias Lilienthal回道:「我宁愿有好的公益事业,也不要有糟糕的戏剧。」而曼汉国家剧院的艺术总监Burkhard C. Kosminski则认为,艺术与社会公益必须双管齐下,透过艺术创作,难民能够被积极同化,又可以强化其归属感与自尊心,因此,这并非是短视近利、三分钟热度的投机行为,而是负有打造未来和谐社会使命的长期工作。然而,剧院是否真能达到这种社会作用,还有待考验。

不论如何,难民潮对德国剧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剧院打著艺术自由与人道主义的两面大旗,大肆地扩张其政治社会影响力,新型的政治剧场俨然在酝酿形成中。当边界被打开的同时,德国戏剧艺术面临了新的挑战,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灰色地带,到底艺术能不能「呈现」他人的苦难?能不能为「他者」代言? 要如何呈现,如何代言,才不会陷入种族歧视与殖民主义的陷阱之中,才不会成为某些人的政治工具?这些反而才是德国剧场的中心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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