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四年再访台湾,横跨剧场、视觉艺术的鬼才创作者杨.洛华兹带来《两个错误间的时光》,一场疯狂派对般的表演,试图激起观众借由剧场映照世界的主动参与。洛华兹说:「我们在舞台上创造各种可能性,提出问题,却不提供解答,开放一切的意义,把画面的诠释权丢给观众,这才是最有趣的事。」
四年前以《伊莎蓓拉的房间》震撼台湾观众的比利时剧场导演杨.洛华兹(Jan Lauwers),再次带著他难以归类的表演风格重返台北。这位横跨剧场、视觉艺术的鬼才创作者,在新作《两个错误间的时光》中不但以各种疯狂怪诞的怪念头呼应了剧场前辈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之剧场理论,更抛出了一连串关于「艺术的社会责任」等问题,试图激起观众借由剧场映照世界的主动参与。
拥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杨.洛华兹,以艺术作为他改变世界的武器,面对当前世界局势的诡谲多变,只能怀抱著更坚强的信念。相隔四年再访杨.洛华兹,又有什么变与不变呢?
Q:你曾提过剧团之所以取名为「尼德剧团(Needcompany)」是因为你认为我们(特别是艺术家)都需要伙伴,“we all need company”。然而在现今数位时代,「伙伴」的概念和十多年前已有了很大变化,人们即使相离数千哩远,依然可以一起工作(就像我们现在能用网路通话访谈一样),你认为你的作品或创作方式,是否也反映了这样的转变?
A:现在社会太数位化了,网路掌握了我们大部分的生活,一切变得更快速、更速食。尽管如此,剧场的优势正在于它是无法被数位网路取代的,没有办法透过无线网路传送。我们必须要走进剧场,走进这个特定的空间去见证某些事情,这是剧场存在的真义。我们愈倚靠网路,剧场就显得愈重要,因为剧场成了对抗网际网路那疏离世界的武器。当现在人们待在房里就可能维持生活起居,靠一支手机就能联系人际关系时(听起来实在不是很吸引人),我们就更需要剧场。在这里我们能看见演员舞者的皮肤,听见演员舞者的声音。「在一起」很重要,观众和演员来到同一个空间「在一起」,而不只是网路上虚无飘渺的沟通联系而已。
Q:延续先前关于「伙伴」的问题,你同时跨足视觉艺术与剧场领域,对于剧场来说,「合作」是必然的,少有机会能独力完成演出,但对于视觉艺术家来说,单独工作就是常态了。这两种创作过程对你而言有差异吗?
A:的确,在剧场工作外,我也常创作素描、水彩画、雕塑作品等。平常在剧场里是一群人一起工作,于是视觉艺术对我而言成了调剂,让我能够好好地和自己相处,享受一个人的创作世界。不过事实上这两种身分并没有太大不同。我的剧场作品通常也是独自构思,独自完成剧本。
我不认为靠「集体创作」完成一出戏是可行的。也许在某些阶段,参与者(如演员、设计群)能带入一些新的想法,但还是需要有人先理好大致架构,再搜集这些新想法整理、发展。当然在我们剧团里,所有人一起参与是很重要的,但我会是最终「决定者」的角色。我想这也是「剧场创作者」(theatre maker)与「剧场导演」(theatre director)两种身分的不同。导演像个诠释者,拿著莎士比亚的剧本,根据文本提出自己的诠释。这两者就像是作曲家与指挥的差别。
Q:在某次与伍斯特剧团(Wooster Group)总监Elizabeth LeCompte访谈时(注1),你提到过往习惯与一群固定的演员、艺术家班底合作,偶尔再欢迎一两位新团员加入,带来不一样的冲击。但这次在这次的《两个错误间的时光》台北版,你将同时与十二名台湾舞者合作,这会是个挑战吗?当初又是怎么选择这批舞者的呢?
A:这次将有十二名台湾舞者和十二名我们的团员一起合作,我们预计四月开排,到时只有十天的时间,非常压缩。我也很期待这批舞者,或说「台北」这座城市能为这作品带来什么新刺激,这正是我们这么做的原因。我们有些技巧能帮助演员舞者打开他们心房,借由一些活动来尝试不同可能性。去年我们在台北举办征选工作坊,目的就是为了要找到像他们一样如此具有个人风格的表演者。他们并非全是多完美的舞者、跳著技巧高超的芭蕾舞,但却各自独特。
Q:继续来聊聊这次演出作品《两个错误间的时光》,你提到这是一出回应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之作,而彼得.布鲁克在书中其实也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如莎士比亚、亚陶、布莱希特等人的剧场艺术。对你而言,是否也有影响深远的艺术家(不局限于剧场),或是你是否也在创作中回应著什么样的艺术理念呢?
A:我想我的创作受到了所有艺术家的影响。我并不想丢名字、列清单,硬要说的话也许像美国电影导演约翰.卡萨维蒂(John Cassavetes)吧,他改变了电影叙事手法,还有他是如此爱他的演员,都成了我日后成立尼德剧团的原因,可以说是我的「心灵导师」了。此外还有许多视觉艺术家,太多了。剧场相对少,我反而受视觉艺术的影响更大,特别是杜象(Marcel Duchamp)等六○年代的欧洲前卫艺术家,毕竟我是概念艺术出身的。
六○年代正是充满动荡的时代,像法国一九六八学运,我当时年纪还小,但已经足以理解当时的社会氛围。在我十二岁时,便深刻感受到嬉皮代表的自由开放。当然我也逐渐理解自由并非全是好的,当我进入艺术学院就读时,慢慢疏离了之前的狂放生活,用更严肃的态度面对艺术。和人们一起创作是我的一大动力,我喜欢人,喜欢被人们围绕,所以开始和其他人合作。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但感觉像——之前有人问过安迪.沃荷(Andy Warhol):「每天这么多人绕著你,你不累吗?」他说:「不是人们绕著我,是我绕著人们。」这差不多就是我的感受。所以我的影响并非来自特定的艺术家,而是所有身边人。这是六○年代给我的影响,也是我成立尼德剧团的原因。
对我来说,集体创作真正的精神在于彼此交换想法,每个人都为他人负责。听起来很复杂吧(笑)?
Q:几年前去看《伊莎蓓拉的房间》时,真的感受到你描述的那种六○年代那种狂野、奔放的感受,这次《两个错误间的时光》也有剧评提到它是出「如派对般」的演出。既然是派对,那么台上台下都会是派对的一分子,你是怎么让观众也能参与呢?
A:我想我们这里提到的「观众参与」,应该是精神上而非身体上吧!毕竟在现实考量下,不太可能让两千名观众全站上舞台!在形式上,我们还是比较传统,表演者在台上演出,观众在台下观看。当我身为观众时,这其实也是我「参与」的方式——从旁观看,找到自己的诠释角度。
说实话,要是今天艺术家要我上台互动,我也是不愿意的。对我来说,要和所有观众进行表演互动是不可能的事,唯有精神参与才有意义。于是我也很期待到了台湾后,我们和十二名台湾舞者能如何彼此影响,我想到时台北演出版本应该也会带来这样的开放感受。我们在舞台上创造各种可能性,提出问题,却不提供解答,开放一切的意义,把画面的诠释权丢给观众,这才是最有趣的事。
Q:既然《两个错误间的时光》是以彼得.布鲁克所谓「一人在别人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为发想,你个人对于「空间」的看法为何呢?是否也认为戏剧能在各种空间成形?
A:就我在欧洲生活的经验,所谓的「公共空间」已经腐化了,被各种商业行为占据。这在欧洲很严重,所以我宁愿在剧院演出我的作品,让观众走进来。我认为「剧场」是很美好的发明,你走进这栋建筑物,看见里面有一些人做了某些事情,而这是你在日常街道上看不到的。对观众来说,他们既然付钱买票了,那他们就对自己有责任——因为你已经决定要走进那扇门,就好像和自己订了契约一样。剧场所代表的公共空间,自然和火车站、街道、广场不同,有著不同的规范,观众也必须主动遵循约定。
你知道吗,在七○年代我开始做剧场时,其实是街头起家的,我想要在街头为准备上工的工人演出。但很快就失败了,人、时、地都不对。之后我才发现剧场是更适合的空间,因为它让我们彼此都更尊重「表演」这件事。一旦你走进剧场,就好像跨越了一道疆界,必须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对于观众而言,当他们自愿做出了这个选择,自然也会拿出诚意来。
Q:四年前你在《PAR表演艺术》杂志专访中提到你很反对国族主义,这也是为什么你让演员在舞台上讲著各自语言。当前全球局势和当时相比已有了剧烈转变,国族主义似乎愈演愈烈,身为剧场艺术家,你如何以剧场回应现况?对你而言,剧场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A: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真的非常沮丧,像现在欧洲右派势力抬头、移民问题、川普当选美国总统、社会整体的排外氛围等等,真的糟透了,让我感到很不安。我始终相信艺术创作的动机就是为了要改变世界,艺术家必须要了解社会处境,去处理这些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当我在八○年代成立剧团时,就下定决心要以「国际化」对抗国族主义。
国族主义是二次世界大战时兴起的,那时有法西斯主义,但现在国族主义换了个面貌卷土重来。要是欧洲各国再度拥抱国族主义,那么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不远了。剧团最近准备搬家,就在我们去台北前,要从布鲁塞尔市中心搬到莫伦贝克(Molenbeek)区(注2)。我们对新空间充满期待,因为莫伦贝克本身就是充满多元文化的区域,特别是穆斯林社群。
近年来这里不少年轻人参与恐怖活动,像是之前布鲁塞尔机场爆炸案。这对尼德剧团来说也是很勇敢的一步,我们来到这里,看看可以在这社区做些什么。当然我们想的并不是表面的社区连结,一派天真地把门打开欢迎大家走进来。我想我们会先观察这里有什么组织单位,看看他们在这里做些什么,研究可能的合作方式。一切慢慢来,不急。
注:
1.bombmagazine.org/article/3656/jan-lauwers
2.在剧团脸书上提及莫伦贝克在佛莱芒语中代表「溪流中的磨坊」,为布鲁塞尔旧工业区。
人物小档案
◎ 1957年生于比利时安特卫普,于根特艺术学院修读绘画。
◎ 1979年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创立了Epigonenensemble剧团,1981年改名为Epigonentheater zlvcollective剧团,共推出六部结合语言与音乐、充满强烈视觉冲击的剧场作品,也让杨.洛华兹成为比利时80年代弗兰德斯文化运动重要人物。剧团于1985年解散。
◎ 1986年于布鲁塞尔与格蕾丝.艾伦.巴尔基(Grace Ellen Barkey)共同创立尼德剧团,结合来自各领域、各族群的创作者,试图打破艺术与国族之疆界。
◎ 2012年获颁奥地利共和国国家功勋金勋章(Decoration of Honour in Gold for Services to the Republic Austri),2014年并获威尼斯双年展终身成就金狮奖(Golden Lion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 2017年率尼德剧团搬至布鲁塞尔具有浓厚伊斯兰色彩且环境纷杂的莫伦贝克区(同时也是布鲁塞尔旧工业区),试著在此地以创作继续对抗欧洲日渐高涨之国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