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青年以工寮作为基地,唱歌、踏步、生活在一起,这是瓦旦.督喜与伙伴的梦想。在市区边缘处,用脚步踏出自己的山与海;用耕种、织布活出传统;再用创作、行动反思原民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关系。这一切都在花莲丰村22-23号,市区边缘工寮,持续充满能量地编织、生长著。
「TAI身体剧场,丰村22-23号。」递上Google Map路线图。
「呃,不知道耶。」司机大哥顿了一下。
「不然我骑车带你去找啦!」一旁闲晃的年轻人跟著凑热闹。
花莲火车站排班的计程车司机、当地青年,对这地址毫无头绪。好在一位大哥愿意用GPS试试,田里绕进绕出,还是靠著某民宿当路标,才终于抵达TAI身体剧场的工寮。
工寮不在文创园区、不在部落,默默安住在一个连当地人都不太清楚的市区偏僻处,观光客很难路过,路过大概也不会多看一眼。没有山海美景或部落社群,有的仅是一些空地,以及另一个工寮。二○一五年太鲁阁族编舞家瓦旦.督喜(Watan Tusi)与团员们选择落脚于此,位处偏僻的工寮,却孕育著一群人牵手、踏步、编织与农耕的生活。
没排练时,他织布种菜
「没排练的时候,我也是在工寮织布种菜。」瓦旦朴实开场,没什么寒暄或行程安排,我们只是一屁股坐在工寮地板上,聊起他热爱的织布。
「主要是它(织布)会让我很平静。」、「这个声音(布夹来回推著织布器具Ubung的蹦蹦声)让我想起小时候。」瓦旦边说边示范如何操作。的确,腰一绑上布夹、脚一架上Ubung,手来回推著、理线、穿梭子,他的表情姿态无一不是平静。
不过,带给瓦旦内在平静的织布,并非自然平顺地进入他的生命。高中时在乌来曾看一位阿姨织布看得入神,阿姨问他想不想学,但碍于传统上织布是女性族人才能学习的技艺,男人只负责制作Ubung,他只好拒绝。不过,阿姨一句「什么时候了,人都上月球了!」倒是敲了他一下。但真正开始织布,已经是十六年之后的事了,也就是约莫二○一三、一四年时。
原民传统中,梦境常常指引著族人的天赋使命,原对于织布有些闪躲的他,也是因为一个梦境,让他勇敢碰了Ubung。梦中,一组线上到一半的布,四个挑花用的梭子,颜色各自不同,也有来回推线的布夹,织布者不知是男是女,梦中的瓦旦看一看状况说「只差Ubung耶。」就醒了。那个缺席的Ubung,会不会是瓦旦阿嬷留给他的位置?不得而知。总之此后,织布于他来说,似乎更笃定了。
看著他反复推著布夹上的线,撞击架在脚上的Ubung,身体前后,感觉线的松紧、Ubung的重量,脚踝一推一松,好像某种舞蹈,不过他说太鲁阁族老人家更常用「爬山」或「种植」来比喻织布,提醒著瓦旦织到这里要「上坡」,或要「爬阶梯」,又或者会问「你在种什么?」
种出来的布与族服。
「我希望将种子变成线。」后面一大块地,种菜以外,瓦旦也希望种苎麻。不要再用工厂制作的线,或是热死人的国旗布。身上穿的,该从种子开始,揉成线,织成布,缝制成族服,承载各种植物知识与文化力量,镶著祖灵的眼睛更留著祖灵的血(注)。身上穿的从土地来,最终也将回到土地。土地与人,透过编织的活动,紧紧相连。「这才是族服的意义。」瓦旦说来坚定,手上身体却没停下织布的动作,持续穿、推、发出蹦蹦声。
饿了吗?我们去买菜
「会不会饿?」一阵平静后,他突然问起。
「我们去统冠买菜。」仿佛朋友聊天的节奏,说走就走。
坐上团员王杰(Siyang Sawawan)的车,来到了花莲当地超市,统冠。瓦旦熟门熟路走进超市,随意挑选几包「瓦旦推荐」的印尼炒泡面、有些苍白的即期鸡胸肉、一大把青葱与九层塔,我们便回到工寮外的露天厨房,开始今日的「瓦旦型男主厨」PART I。
四月初的花莲中午,热气已弥漫,他说吃点酸酸辣辣的好。不用炒菜锅、不用快速炉、瓦旦只用了煮汤的铁锅和电磁炉,将切成丁的鸡胸肉、细碎的九层塔、辣椒、几滴柠檬,拌炒成一锅色彩,加上印尼炒泡面与酱汁这么一和,酸酸辣辣马上挑动味蕾,香味四溢。大伙吆喝赞赏之余,他顺势拿起锅铲摆出一个得意姿势,真有型男主厨范儿。没有排练的日子,他除了织布种菜,也做饭。「有时候排练到一半,我就跟大家说你们自己想一下,我去做饭。」瓦旦笑道。排练室紧连著露天小厨房,唱歌、踏步、生活不分离。
罗勒柠檬鸡胸肉佐印尼炒泡面,配上王杰带来「吃了嘴巴会漂亮漂亮的蕗荞(qusun),沾点盐巴,呛辣好滋味。简单的一餐,正准备一扫而空之际,团员以新(Ising Suaiyung)、罗媛(Maya'a Taboeh Hayawan),加入饭局。还以为平常团员们没排练就来舞团打饭,但瓦旦却问了声:「有带衣服吗?」我一脸茫然,原来是天气太热要去溪里玩水!
大家收拾碗筷完毕,跳上车擦了擦防晒,没一下子就到了三栈部落(Pratan),走一个随性的节奏。
走出来的厚实,玩水的日常
舞团刚成立时,瓦旦也教课、接案,以维持舞团正常营运。位于部落中的三栈国小就是他曾教课的地方,两个学年,他教授太鲁阁族的孩子们传统歌谣与舞蹈。由于学生人数过少,往往一个年级才两三个学生,整个学校也不过卅几个学生,混龄教学,不太容易。但为了维持部落中的小学正常运作,不因人数过少而被迫并校,他坚持并努力教授孩子们传统乐舞,在外争取好成绩,以证明部落小学继续存在的重要性。然而,内外因素使然下,他还是辞去教学工作。但三栈部落的溪边依旧是他与团员们常戏水、散心的秘密基地,更是二○一六年制作《织布》的海报取景处。
穿过部落,来到溪边。都市人如我,一看到两座高耸山谷间,溪水流淌其中,只能惊叹,真像是电影《赛德克.巴莱》的场景,不夸张。
「那是观光客才会来的,而且都会留下垃圾!」
「我们要去更里面。」团员们七嘴八舌说道。
都市人的幻想马上被打枪,只能跟著往里走。看著他们步行在崎岖的石头上,边走边嘻笑,愈走愈遥远,眼脚协调快速找寻平衡、避开危险物,想起《水路》中,舞者在崎岖的找水之路上,颠簸而行。此刻,你体会到,脚步的厚实是这样走来的。
没多久后的远方,团员们早已抵达一池碧绿,宽衣解带,准备下水清凉一下。瓦旦先是有些腼腆,蹲坐溪边,逗逗方才路上结识的小白狗,或跟团员们瞎闹一阵。不一会儿,噗通一声,约莫两层楼高的大石头上,以新一跃而下,沉入溪底,浮起,再度游回石头,大伙吆喝著。原先还有些腼腆的瓦旦也看得脚痒,顾不了摄影师手中的镜头,上衣一脱,唰地一声冲入池中,游向石头,王杰、罗媛依序跟进。就这样,跳水、游泳、打水漂,伴随一旁翘课中学生的烤鱼香。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即便玩乐中,祖灵似乎时刻有Sign,暗示著瓦旦。方才路上结识的小白狗,在回程之际,竟领著瓦旦找到一株类似苎麻的植物,似乎正回应著想在工寮旁种苎麻的他。
玩了一下午的水,体力、热力耗尽之际,喝点小酒配点肉最适合不过,烤肉是今日的完美句点。
昏黄的灯,木材香,一种日常恬淡
饥饿的一行人先冲到家乐福,边吃边买一阵,酒水区嬉闹推荐了一番,便冲回工寮。工寮没有炉子、没有架子,只几个简单的砖瓦、石头堆一堆,一张铁网摆上,王杰拾起旧木板开始劈柴、生火。型男主厨瓦旦照惯例料理著刚买回来的鸡腿肉和吴郭鱼,按摩、抹盐、腌制,再放冰箱入味一会儿。烤鸡、烤鱼以外,当然少不了大块五花肉,这是原民烤肉必备品,绝对不能切成片烤,就得一大块下去烤,大火烤、大口吃。玩水过后弥漫著一阵慵懒睡意,瓦旦、王杰生火之际,手机播放传统歌谣,跟著哼唱,以新、罗媛则像玩疯的孩子们在舞蹈地板上睡成一片,等待美味晚餐。
满月静静在空中,昏黄的灯,木材香,一种日常恬淡。
第一块五花肉上桌、切块。孩子们果然醒了,烤猪肉迅速分食完毕。大伙喝酒、吃肉、边聊、边嬉闹。多数时候,瓦旦只是烤肉,或者坐在台阶靠著墙,搧搧风,看著年轻团员们你一句、我一句,逗乐著大家笑成一片,他偶尔插上几句,或只是静静看著。手机播放的音乐从古调,到经典老歌、流行乐都有,闹得正嗨,有人还提议直接杀去露天卡拉,来个通宵高歌。
织布、下田、做菜、偶尔玩玩水,这是瓦旦的日常,大概很难与这群团员们分开。他们多数是瓦旦在原舞者时期结识的战友,或者更像弟妹。
工寮为基地,唱歌、踏步、生活在一起
瓦旦总思考著「关系」。无论是他与团员们的关系,他与田调部落的关系,他与原民传统文化的关系。五月初甫结束的生活创作营,他说,只是带著团员跟一些朋友去自己的部落——三笠山部落生活几天,住在山上工寮跟著除草、开垦、到青年会与教会分享学习的太鲁阁传统歌谣,也与部落老人家分享织布。不以舞团或创作作品出发,他与团员、朋友从生活来,想著能为部落的日常实际贡献些什么。TAI身体剧场,除了作为一个表演团体,有时候更像部落守望队,这群青年们会到彼此的部落劳动。好比前阵子才到团员以新的故乡,来义部落,帮忙老人家修缮石板屋。又或者前进凯道,唱著排湾族、太鲁阁族、阿美族的传统歌谣、赤足踏步,声援传统领域问题。
这群青年以工寮作为基地,唱歌、踏步、生活在一起,这是瓦旦与伙伴的梦想。在市区边缘处,用脚步踏出自己的山与海;用耕种、织布活出传统;再用创作、行动反思原民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关系。这一切都在花莲丰村22-23号,市区边缘工寮,持续充满能量地编织、生长著。
注:太鲁阁族传统服饰上的菱形纹图案,象征祖灵的眼睛。红色则是传统服饰上的主要颜色,象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