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分 ,上天下地,上面的圆弧为天,下面短短的横线,为指「地」的指事符号,意思是往下、朝地的方向。下,是让飞在天上的概念、有深度的理论或很有感觉的心理词汇落地,天上飞久了会自以为客观地鸟瞰、一目了然的错觉,或有不被众人理解,独怆然而涕下的封闭孤绝感。剧场导演即是如何具体地劳动,将其平安地降落地面,才是关键。
从幼稚园开始下象棋,国中下围棋,下,虽仅一瞬,仿佛赌注,下好离手,著实刺激。这一瞬,是在有对手的前提之下,对整体布局的想像、预测和判断,一下一下之间必纠结于不只个人,而是两位持子者相互交织的种种已知、未知、推理,甚至情绪,孰败孰胜,何时生何时死,下了方知。Alpha Go没下之前也不知道会三胜柯洁。因此,所谓当「下」一瞬,复杂非常,势必得有更清澈的修练,方能了悟。
下棋与剧场
下棋的乐趣跟作剧场十分类似,皆是置身局中(与观众对弈),体验下一步实践的快感,这绝不是「过程重于结果」或是「输赢不重要」那种无聊身心灵超然的说法,如果没有对结果的在意,过程中也不会这么挑剔。打个麻将若不押个几张钞票,增加一下输的心痛和赢的爽快,不觉索然无味?况且作出戏说不在意结果,骗谁啊?对得起合作的team和买票的观众吗?重要的是,若不在意,怎么回过头检讨以迎接下一盘的挑战。实际上,每一步的「下」都包含了结果与过程,这才是现世报和轮回的真义,佛祖才没空等你下辈子哩。
下,永远有下一步,除非死亡,像小时候玩的连连看图画,每一下连结起来即是作品或人的形状。只是,人生和创作的每一下,都得自己寻觅与决定,没有标准答案,而且起手无回,如同下棋,也有棋品、棋风。一下接一下,不免有俗滥的招式和品味,例如轻敌,过于轻易地下结论,举个例,看完出戏说:「烂透了,浪费我票钱。」殊不知烂戏最能学到执行策略上的具体缺失和思考普遍盲点的形成,同时还可以激发解决的冲动快感。但一句不屑的「烂透了」,常终止探索和自我精进的可能性,这一步下得太自以为是,以至于人财果真两失。所以,下,如果只想表现自我的态度、品味和道德感,基本上多数就不是有品的下法,譬如一遇到问题就在网路上大放厥词、乞讨温暖,通常是没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
下,需要各种策略
下,说来容易,但从棋盘中的哪个角落开始下,至关重要。若每次创作过程的下手都从文本开始,尔后才是空间、音乐等,局常常大同小异。所谓以文本为中心,并不一定以文本开始,同样地,以人为中心,不见得不断地讨论人,就像对情人好,不是一直对她好,是想逼死谁啊?下,需要各种策略,就像投手要练不同的球路一样。Alpha Go下棋时,不时出现「不合理」会被师父骂的下法,但那只是无法辨识的逻辑,反之,「合理」的下法是如何被教导?被建构?被直觉化?如何让自己不敢不想不爽去碰触「不合理」?布局、策略这些词汇说来容易,但亟需花许多时间钻研和想像,这不是玩,是面对人生与创作棋局的潜沉。
象棋残局的下法,可以自成一套系统,双方仅剩最后各种棋子儿的可能性的殊死战。残局是一种评估,它可以反推╱提供前期布局与中盘厮杀的判断。残局很像创作的纯粹性,但这纯粹是建立在前期的删减算计。创作,从来就跟算计与评估有关,之后才是直觉,只是直觉常常不过是最不值得依赖的习惯,一种安全感的下法依据。
想像创作每一步的下,如同下雨,它不见得是往前走,而是一种有机的循环:雨落下,渗入土,流进河,汇于海,蒸发至天空,形成各种云朵的高度、形状和颜色,再落下,成雨丝。雨宣告了云的终结,同时预告了云下次的美丽,即使循环是固定的,但云如同创作,总是变化莫测、难以揣度。历时六年的「一字一剧场」专栏,如同雨丝,落下又将蒸发,出生预告了死亡。感谢诸位大德的收看,王某人下台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