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第十六届台新奖的《人类派对》正反极端两评,赞誉该作翻转观者认知者有之,观看(或说参与)第一阶段空间即气愤破门而走者有之,好奇演后观演双方以共谋者维护该作神秘感者有之,耳闻风声后质疑为何要送自己上门任创作者分析嘲弄其「人类行为」者有之。
秘密是这样的:编导洪唯尧以策展、演出规划出两大空间,第一个空间是「展区」,展区以一种粗糙但一应俱全的方式设有游乐区、酒吧、餐厅,各种解说告示、工作人员、宣传DM一应俱全,观众可在这个空间中喝酒吃饭玩团康;接著,观众会被引导进入第二个空间「动物园」,戴上耳机,透过单透镜,聆听导览员解说下一场观众在第一空间所进行的一切「人类派对」活动,洪唯尧透过对观看的反省,让观众在既视的荒谬感中反思日常生活的体制与框架。
本文尝试在同一平面上,邀请艺评人周伶芝主持,创作者洪唯尧、职业观众/制作人孙平对谈,从《人类派对》扩散,尝试在艺术生产的三向关系中,试图触及一些基础问题:从奇观社会到关系美学,参与式艺术中的艺术阶级松动了吗?观者与艺术家、作品的关系为何?创作者、观众又是如何思考当代表演艺术中的观演关系?诚如哲学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所指出,对「观看的批判」一直是谈论艺术与社会、群众、政治权力之间复杂关系的重要事情。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人类派对》这个观前观后,让参与者有著如此复杂情感与认知转变的作品开始讨论。
周伶芝(以下简称「周」):唯尧要不要先聊一下入围台新的感觉?
洪唯尧(下文简称「洪」):被吓到啦,但可以申请补助,让作品继续发展,很开心。回到最开始,《人类派对》中两个空间与流动。最初我从「人类」与「动物园」的连结思考,去想空间的可能性,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无人的体验式展览,没有演员,观众可能是来体验鸟笼或兽笼……我花了很多心力去思考两个空间的逻辑,觉得这是最大的问题。
周:对你来说,这个作品与你创作初衷的最大差异在于展览的形式?展览有一定的展示性空间的规范,原本你是想要直接进入那个空间的规范中,让观众在这空间中体验?
洪:最初的想法确实是这样。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第二阶段。演出后到现在,我一直在想空间与方法如何去持续第二个空间。
周:孙平其实看了大量的视觉与表演艺术,《人类派对》是一个剧场的作品,但用了美术馆的展览形式,但有个更大的逻辑是第二阶段的「动物园导览」。作为一个观众,回望美术馆展览的形式,妳觉得当中的冲突或趣味会是什么?
孙平(下文简称「孙」):《人类派对》的趣味在于观众的未知。我发现看过的朋友都语带保留,好像为创作者维护一些设定,这代表这个作品一定有些东西是必须被保密的。已参与的观众与创作者共谋的氛围,让我很好奇。
但我完全中了唯尧的圈套!我有职业病,会冷静旁观其他观众参与的状况,我去找机关、录影机,但后来又反省自己,要当一个更纯粹的观众去投入,我先投了篮球,然后去喝酒,但还是继续研究其他空间,后来,我看到了镜墙,觉得肯定有鬼!我就沿著镜子很严肃地来回走动。直到我进到第二阶段的空间后,才发现那是可以看见这个空间人们活动的单透镜,但我刚刚却在第一排这样走来走去,超糗,超想揍洪唯尧!
有些作品在每个参与细节都非常神秘地控制了观者的行踪,比如里米尼纪录剧团的《遥感城市》。《人类派对》虽有基础设定的框架,大家可以用自己的节奏、态度去应对,但这空间是假象,有个更狠的操控,让你以为你是自由的,拥有自主权,但殊不知,这是一个更大的谎言。这个多层次的观看方式,让我很享受。虽然后来觉得自己很蠢,但我掉落陷阱的状态应该为你的作品加分了不少吧!
洪:谢谢(双手合十)。创作过程中,我也跟伶芝聊过一次,让我发现我虽然创造了一个世界,想要讨论整个人类行为,但这世界只触及了一小块——中产阶级。接著,展场中的演员有三种:第一,比如调酒师,他的工作就是调酒;二是在一些状态中的演员,跟观众保有一些距离;最后,伶芝也给了我一个提醒,或许可以有一种演员是提醒观众,这里就是一个展场。这三种演员,能够跟观众保有不同的距离与关系。
周:这个作品中,有个很重要且值得发展的是,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目前这个作品成功之处在于「中产阶级」对身体的消费,但局限也在于,如果他要讨论「人类现阶段的身体」是什么,他只停留在都会的中产阶级。身为观众,妳如何感觉其中的距离?
孙:这个作品当然有很多元素——酒吧、健身房、瑜伽、按摩、世界音乐,很都会雅痞的情调。对我来说,基础点就在于都会生活的荒谬,比如健身房、酒吧,那脱离了我过去素朴的身体经验,这些互相观看的空间,对我来说非常诡异。这些中产阶级的经验,正是我观看《人类派对》的感受,都会生活被制约的牢笼。
我不觉得中产阶级是局限,因为中产阶级创造了虚幻的想像,一个Prototype(原型),让所有人都渴望追寻。另一方面,上层社会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比中产阶级更出格,可能是更挥霍、更不可思议、更高贵。中产阶级的形象是作为上流、下流世界的参照,是一个基准点。
但演员的引导确实是细致的部分。我务实的经验是,这需要很多经费与长时间排练,要有观众参与后反馈再雕琢。在台湾现行的制作条件下,很困难。第二阶段的空间,演员作为导览员的设定就很精准。无论是口条、气口、模样,角色非常清楚,非常游刃有余。但某种程度上,这个部分就强化了第一部分。甚至,你后来是不是还安排了一个眼睛比较好的人,回到第一个空间?
洪:对,这也是伶芝建议的。我设计了一些问题,用一个简化后的演化论的判断,去挑选那个人。未来如果有机会继续发展,我希望那个问题可以更狠、更复杂。
孙:当我自作聪明去观察其他观众,看他们如何被这个作品制约,却乐在其中。好像从制式的生活状态中逃脱,到了另一个状态可以卸下一些身分,可以看别人耍蠢,多好!殊不知我也是被你耍的人。
到了第二个空间,我们回头去看第一个空间,那是我们刚刚才在那个牢笼中,好像获得圣灵的邀请被选择,但这其中又要经历一场竞赛,才能获得去另一边喂食他者。「喂食」这个行为,相对应他者,也很有趣。这个流转的设定非常妙。
周:听起来,「好玩」会是妳判断体验式剧场重要的标准?
孙:我很讨厌Sleep no more这种作品。Sleep no more有好看的地方,比如丰富的细节。但它设定得好满,满到好像观众的每个细胞都要控制。我会去抗拒,去背离作品的设定。唯尧有趣的是,他创造了一个松的陷阱,但这陷阱却又让人享受。
我以前是绝对的控制狂。我过去非常享受做镜框式舞台的作品,我佩服原型剧团去做的那些尝试,但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去做。但当我有了孩子,她以绝对原始的生命,不断挑战我,打破我的限制,让我进入参与式剧场中,让我发现这世界原来混乱也可以很享受。所以我现在在规划参与式的儿童节目。原始性应该是像孩子一般,召唤你破除一些规则,刺激思考。
周:我们刚刚提到的《遥感城市》、Sleep no more与唯尧的《人类派对》,这三种参与式作品发展的方向都不一样。《遥感城市》用耳机,用某种教育意味的明确方式诉说他的宗旨;Sleep no more用私密的分享去引导你进入故事,这需要更多技巧;《人类派对》成功之处在于对身体愉悦地展示,唯尧从动物园的观点出发,但最后取名「派对」非常聪明,他没有要观众立即反省,反而要用这个形式让观众意识到,身体的愉悦其实是被社会展示所制约,这到第二部分才更明显。再请唯尧聊一下,第一阶段的形成与第二阶段的对比,你想要去创造出什么样的状态跟观众沟通?
洪:首先,最重要的是,观众得参与过第一个空间,进入第二空间才会更松。我的想像是,观众可能会觉得有点坏,觉得我怎么可以这样搞,当我们继续调侃第一个空间的人时,他会感觉优越。
周:有些观众有些立即反应,觉得自己被玩了。他先被制约,后来他发现自己被创作者利用,作为嘲讽人类状态,他某种程度上也被自己嘲讽了。这是你预期的心理状态或是你想要讨论的社会关系吗?
洪:我很怕观众到了第二个空间会很不爽。
孙:你才没有担心!
洪:有啦!我好怕你们告我,觉得被冒犯、被侵权。排练后期,我觉得让观众在第一个空间玩,第二个空间傻眼,这才会松,会更想跟随故事发展。我从解说员去想「松」如何发生,他得比观众的姿态低,他要调侃第一空间的观众,捧第二空间的观众,接著又要懂得自嘲,才会让观众放松,虽然这过程并不明显。包含我裸体。好像有个活体,让大家看,如果观众知道这个裸体的人就是创作者,蛮好的,让大家看,让大家认识我的身体。
孙:你出来很好啊。观众知不知道你是导演倒是其次,而是关于被揭露,无所遁形,你在一个体系之下,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裸身的,被某种规则制约。在这样的权力关系中,我们没有抗拒,或许也没有能力抗拒,这就是裸。
最先认识唯尧是演员,演法兰克.迪麦可(Frank Dimech)《爱情剖面》、王嘉明《血与玫瑰乐队》、《请听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很原始的、直觉驱动自己的表演者,但没想到你操控性的强度一点都不原始。我发现你心机很重,有意识地控制表演状态与细节。
周:那妳觉得做参与式创作,心机重是重要的特质吗?当然我们说的心机重并不是负面意涵。
孙:思考缜密的技术是绝对需要的。导演的专业技术,能够把细节度做到最好,但又看似原始,是非常难的。一个表演者当然可以一辈子以最原始的状态驱动自己的演出,这都不是坏事,但若可以多点层次进来,可以掌控的技术就更广泛。
周:唯尧怎么去想跟观众的距离?
洪:我知道观众不可能都做我设定好的每件事。一场廿人观众的演出,会做的大概只有两个。我很用心地去想要怎样骗大家,所以在第一阶段要让观众很放松。如果真的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让有机会的那七八成观众放松,接著,我让七八个演员渗透,与观众产生关系,让一些观众不得不跟著做,也带动其他人。
孙:像瑜伽。我原本不想做,觉得大家一定上当了!但看大家好乖地在做,我就觉得自己很坏,太难相处,所以还是敷衍地做了一下。完全是同侪压力!
洪:日本的很多社会实验,比如人们挤满电梯,当第一个人开始报数,一、二、三……第九个人就一定会喊出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