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K歌的不需要空间,可以解释情感为什么也不需要:当曲中那个「我」是世界的中心,别人的存在只是配合「我」的存在,一个人浮沉其中,说是自由可以,说是寂寞可以。而当寂寞难耐,多一分空隙便是多一分痛苦。这时候,与其放开,不如自我逼迫,那怕面对的是太多杂物,也好过家徒四壁。
一切由一九九二、九三年说起,那是卡拉OK文化被介绍到生活中来的时候。
在那之前,一首受大众欢迎的流行歌,它还是属于唱的那位歌手的。七○年代初的香港,粤语歌的流行程度远逊于国语歌,大量台湾歌星挟各自的首本名曲来港登台。我跟随父亲涉猎的便不止当时在尖沙咀最有名的汉宫、金冠夜总会,还有弥敦道的各大歌厅。一首〈亲爱的,雷梦娜〉唱到尾声,女歌星撕心裂肺地叫「梦娜!」然后倒地,是当年人人争睹的奇景。
歌厅,是到别人家里登堂入室。再过几年,香港电视剧有了主题曲当家作主,家家户户每晚随炊烟飘送,是一首首把武侠剧奋斗史唱成豪气干云的歌谣。厅还是厅,但总算把它搬到自己的寓所。那年代的那些歌曲入心入肺,全赖社会经济急速发展,成功是靠努力苦干。
转眼来到九○年代。旋律和歌词的潮流已换几轮。最大分别是,本土创作力量崛起。歌曲的情感模式,也由台湾歌星时期的歌台舞榭,八○年代香港的成家立业,来到回归前后的全面失恋。
失恋歌的「设计体验」
虽然,七、八○年代也有以失恋为主题的情歌,但它还未至于成为「主旋律」,由词到曲,都有模式可套。而且,这些模式不是服务歌星的风格,而是投买客之所好。一位再有个性的歌星出专辑,若要唱片卖得动,必须在自己爱唱的曲目之外,腾出空间放几首专门是给大家有歌可K而灌录的歌曲。失恋歌,已成为大众趋之若鹜的「设计体验」,犹如,对一同生活有所憧憬的两个人,在宜家家具店就能找到现成的「同栖」乐趣。
相恋可以很梦幻,分手也一样,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跟任何人有过情感互动,他或她还是可以藉著满布巧思的创意,在失恋K歌中过一把「置业」的瘾:这就是我的空间,我爱怎么装潢就怎么装潢。只是,主权在手的同时,落实的工作,还是要借助另一个脑袋。
填词人,就是「室内设计师」,歌中的文字游戏,是各式家具陈设,它们最需要服务的,是客户对感情世界的对号入座。假如说宜家家具店的示范单位是为了给浏览的人们提供幸福的想像,K歌贩售的「幸福」,就是针对失恋者心态而渲染的「不幸」。
在K歌室内设计师的心思之下,室内装置既是量身打造,又是大量制造,因为得不到的爱情乍看五花八门,然而顾客的感受至上,花式再多,如何夺回自我感觉良好的本质不变。
哪怕良好的定义,等同自悲和自怜。
别人的存在只是配合「我」的存在
而为了让每个示范单位受到欢迎,细节便是卖点。这种给设计师大显身手的空间,便成了不需要空间的保证:所有时间、地点、人物、心理、桥段,应有尽有,故此歌词字数之多,心理活动之密,形成不透风、一口气的宣泄感,一曲既终,不是觉得窒息,反是觉得过瘾。
理论上不同的性格使人有不同的情感经历,但现成的情感示范单位,偏让人觉得所有失恋皆一样,都是想让情感按自己的控制发展但不如所愿,如果要找出问题症结,大抵便是空间累事:两个只能容一个。
由K歌的不需要空间,可以解释情感为什么也不需要:当曲中那个「我」是世界的中心,别人的存在只是配合「我」的存在,一个人浮沉其中,说是自由可以,说是寂寞可以。而当寂寞难耐,多一分空隙便是多一分痛苦。这时候,与其放开,不如自我逼迫,那怕面对的是太多杂物,也好过家徒四壁。
因为空,就要想,只要不空,就不用想。同样道理,也可以应用在观众和戏剧的关系上。
文字|林奕华 戏剧创作始于1982年,除了舞台,也在其他领域追求启发与被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