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上半年的诚品华语创作排行榜里,主打正能量和励志的作家黄山料占据前4名,引来许多嘲讽与鄙视,有些人强调「我不会看这种书」,有些人因此担忧当代人阅读素养。畅销书并不是头一次带来焦虑,过去肆一和Peter Su等作者都引发过类似的惊恐与讨论。
对一些人来说,励志书不算文学。文字要成为文学,似乎得先跨过一个门槛。社会学者李令仪对台湾出版业有深入研究,他曾指出,编辑、行销等从业人员往往必须面对文学与商业的「双重逻辑」。这个概念来自法国文化社会学者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强调文化人一方面身处「倒转的经济世界」,要为了艺术而艺术,去否定世俗的经济逻辑,另一方面又要以主流价值来界定商业的成功,不能不在乎排行榜。
「双重逻辑」不只影响业者。之前MOMO购物网把书大打折,影响独立书店运行,引起「图书统一定价制」的讨论,在这里,消费者也被卷入价值战争,光是选择跟谁买书,都面对双重逻辑:你选择活在市场世界,把书仅仅当成商品、便宜就好吗?还是选择活在倒转世界,用其他资格衡量书的价值?
不过不管你怎么选,这选择算是自由的吗?
冲突背后的自由假象
当然不是。
首先,我们要看到这场神仙打架背后的某种神秘价值。
跟我同龄的听团仔们,时常有人强调自己只听五月天「地下乐团时期」的作品,强调现在的五月天「太商业化了」。显然现在的五月天已经是某种商品,而不是纯粹的艺术品。艺术品所需的「某种价值」,好像反而会随著经济资本的累积而减少。
照布赫迪厄的说法,这种价值其实也是一种资本,在其理论中,除了经济资本外,尚有「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前者是你当前社会地位拥有的社会网络,也就是人际关系,后者是你在当前社会因为具备特定能力,而被认为有品味、有教养。
然而,哪些社会网络值得注意?哪些能力算是有品味、有教养?判断的标准,就看这些东西可以换成多少「象征资本」。
在一个社会场域里,粗略来说,主流地位的价值体系觉得哪些东西好,哪些东西就有象征资本。这些东西可以是什么,很难说清楚,可能是声誉、名望或品味,例如什么样的音乐能登大雅之堂、哪一本小说是现代主义文学哪一本是写实主义的作品等。不同的场域有不同的逻辑和「编码」,若你缺乏解码能力,其他人就会知道你不是「自己人」。例如,布赫迪厄提到的大多数古典音乐与美术作品我听都没听过,这就让我深刻体会,我不是布赫迪厄的自己人。
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三者看似泾渭分明,但它们实际上会透过编码与解码来互相转换和传承。当一个人嘴巴含著解码表出生,他的举手投足和品味,自然会让人知道他属于哪个社会阶层。
象征资本在社会权力上有实际功能。统治阶级可以累积象征资本,来让自己的统治地位有正当性。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是很有钱而已,还同时有品味、有教养。他们的IG会有大批粉丝订阅,想窥探和学习他们的生活。当一般老百姓努力打拼,取得够多经济资本,他就会想把自己活成统治阶层那个样子。
因此,阶级再制不只需要累积经济资本,还需要统治意识形态,一方面让自己的统治地位有正当性,另一方面让被统治者认为自己有机会凭借选择与努力出头,成为「像上面那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被统治者就会配合维护这套让他为统治阶层服务的价值体系。这一整套系统创造出一种自由的假象:有钱的上流阶级应得他们享有的好生活,因为他们有好的教养和品味,而这很公平,因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我们也能成为他们。
你有你的鄙视炼,我也有我的
这样看来好像有点悲观:一群鸭子看了丑小鸭以后幻想自己总有一天变成天鹅,可实际上丑小鸭会变成天鹅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是天鹅,其他鸭子再怎么努力就是变成比较好吃的烤鸭。
不过,烤鸭也有烤鸭的复仇。文化与社会资本的累积与转换,在维护统治地位之余,也可能变成对统治阶级发起「斗争」的武器。
认真想想,阶级再制的过程就是统治阶层再次取得正统的「斗争」。简单来说就是,仗是有打,只是赢的总是同一群人。所以,如果出现强而有力的新挑战者,就有可能透过资本转移,打破再制,取得新的正统。
社群媒体上的各种「鄙视链」就展现了这种斗争。以大学科系鄙视链为例,一边主张理工科系高薪、对GDP更有贡献,指责人文社会艺术设计等文组科系无用、无价值,而另一边则回嘴「理工男找不到伴侣」、「理工人容易歧视其他人」、「念理工就是为了要赚钱」等不同的价值系统来对科系进行排序。可以说两批人都试图制造能让自己居于高位的鄙视炼。
布赫迪厄不是第一个看到意识形态对抗的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提到,企图取代旧统治阶层的人,会普遍化自身阶级的思想,融入社会其他部门的利益,让其他人相信自己的意识形态更能代表多数人。不过当他们真的当上统治阶层,只会同样成为宰制者,等待其他意识形态的挑战。
依循上述看法,我们可以说当前「畅销俗气」与「高雅神圣」的矛盾,是前者在对抗统治阶级吗?
要做自己,就跟其他人穿一样的牛仔裤
马克思可能不这么认为。照卢卡奇、阿多诺等马派学者的看法,通俗文化代表了艺术创作从人类的灵光一闪,成为了商品,不再与创作者主观的意义连结,只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发挥「商品」功能。
照这看法,电影、畅销书和流行音乐都是资本家提供的文化商品,其作用是为了让文化统一,让老百姓陶醉于投射出来的幸福感,丧失独立批判思考能力,成为行为相同的一盘散沙。
记得牛仔裤广告说「我行我素,穿出自己的态度」吗?我们照做了,然后发现大家都穿一样的牛仔裤。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布赫迪厄和马派学者的不同。布赫迪厄相信「高雅╱通俗」背后存在真正的阶级斗争,人们会相互争夺高雅艺术的界定权,而所谓「倒转的经济世界」展现的是衣食无虞的阶级透过文化编码强化自己统治的正当性。但对马派学者而言,高雅艺术与创作者更相连,是更具有意义的创作,而高雅的挑战者——通俗文化,则相反,他们不过是资本家驯化民众的阴谋。
把牛仔裤刷白、剪破洞(然后可能被阿嬷缝回去)
所以,只要是有机会成为商品的文化,都是统治阶层的不怀好意吗?作为普罗大众,我们有建立自身文化的自由吗?
美国通俗文化研究学者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提出了另一可能:承认宰制力量的存在,也肯定老百姓在文化活动中展现的能动性。他鼓励我们注意工业社会里通俗文化的矛盾性:通俗文化一方面是造出来要给资本家赚钱的,而另一方面又同时为人们所有。因此通俗文化要成为商品,就必须成为人们的一部分,不然就会被淘汰。
所以,通俗文化并不纯粹是文化商品本身,而是从人们对商品的使用和拒绝中逐渐诞生。例如大家都买了一样的牛仔裤,但有些人会带回家把他刷白、剪破,有些人会故意泡水后烘乾让他缩水,创造出与其他人不同的牛仔裤。
老百姓可以借由创造力来展现自由,这个创造力并不是展现于工厂如何制造商品,而是人如何使用商品。无论是高雅或通俗文化,阅听人和消费者在观赏生产者(艺术家或资本家)的文化产品时,都有被动与主动的面向,他们可能接受了生产这些编码的价值体系,也能够积极从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与价值,在接受与对抗中,找到属于自身的位置。
拥有的只是菜单上的自由
所以,畅销书是一种文学吗?
到了这里,我们应该会发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并不在于答案,而是在于问题本身:为什么我们需要去定义怎样才算文学或艺术?
因为,借由消费文化产品,我们得到的不只是产品本身,还有一整套关于「我们是什么」的认同与想像,让其他人看见我们、推估我们的社会位置、立场与态度,判断我们是否算是「自己人」。特别是在社群媒体蓬勃发展的现在,在什么餐厅打卡、玩什么电动,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一边透过文化产品来展演自我,一边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价值体系。
所以,我们很难说,自己只是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推著走,丝毫没有思想上的自由,因为我们确实在这些战争中取得无数的素材,基于自身的意愿来形塑出现在的自我。但我们又很难说自己享有百分之百的自由,毕竟无论一家店里的选择有多多样,我们拥有的都是只是菜单上的自由。
(作者按:本文感谢朱家安大力协助校稿修改)
(参考文献)
- 李令仪. (2014). 文化中介者的中介与介入:出版产业创意生产的内在矛盾. 台湾社会学, 28, 97-147.
- Adorno, T. W. (Ed.) (1991)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 Bourdieu, Pierre, 1987 [1979],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Bourdieu, Pierre.“The Forms of Capital.” In 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 edited by J. Richardson, 241-58. Westport, CT: Greenwood, 1986.
- Dominic Strinati著,袁千雯等译,2005,《通俗文化理论》 ,台北:韦伯文化国际。
- Fiske, John.1989. 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 Hills, Matthew. 2003. Fan Cultures. London: 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