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艺术不重要,我认真的。
日复一日,我们如同社会牢笼里跑圈圈的老鼠,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跑,往哪里奔跑,直到有一天跑累了,身体不行了,耗尽了,从轮子掉出来了,化为尘土,化为乌有;如果人生中曾经有的,感动也好,悲伤也好,快乐也好,都不会留下,那表演艺术的意义在哪里?
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生命当中那些难忘的点点滴滴:我记得那一年寒冷的伦敦冬天,我是怎样孤单无助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见街头艺人唱〈Heal the World〉,站在路边一边哭一边产生勇气的瞬间;我也记得坐在自由广场的地上,听到帕华洛帝透过现场直播演唱〈公主彻夜未眠 Nessun Dorma〉,被他温暖宏大的歌声包围,全世界仿佛只有我和他存在的美好片刻;还有在皇家亚伯厅第一次听现场爵士音乐会,小亨利.康尼克(Harry Connick Jr.)性感而慵懒的嗓音带著全场摇摆舞动的快乐时光;忘了是第几次看音乐剧《悲惨世界》,却每次都还是被尚.万强高贵的情操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感动,发誓要做一个更善良,更有同理心的人;每次看威尔第的《茶花女》,我都是如何被薇奥蕾塔的天真和纯爱打动,看著她从花天酒地麻醉自己的欢场女子,成为为爱洗尽铅华,最后死在病床的天使;或是看《波希米亚人》,看怀才不遇,贫困潦倒的一群青年,如何经历生离死别,在爱人死去后,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凄惨结局,然而浦契尼的音乐又是多么温柔甜美地安抚著观众,告诉大家,无论发生什么事,明天永远是有希望的。
即使是在最近,我也接连被表演舞台的魔幻时刻打动:钢琴家皮耶丝的演奏,那个朴实美好的触键,毫不矫饰的音乐诠释,让我仿佛回到最纯真的年代,毫无预备地就泪流满面,被纯粹的乐音征服;或是看「春花的葬礼」,看布朗杰姊妹的人生,听著他们的音乐作品,在当时那个年代努力生存,绽放人生的姊妹花,我也是在座位上默默流著眼泪。
这一切都在我的心里留下不可抹灭的回忆。
你说表演艺术重要吗?或说,这些体验,这些回忆,重要吗?身为表演艺术从业者,以实际角度来说,这份工作帮我付房租,让我有得吃穿,不至于饿死,我不需要热爱它,一样可以工作,可以赚钱,是的,对我的职业而言,它有现实上的重要,然而,对于从事其他行业的人来说,也许真是可有可无。
现在是一个追求短小刺激的时代,网路影片的长度从20分钟缩短到10分钟,从10分钟变为5分钟、3分钟,到1分钟甚至几十秒的短影音,人们已经无法将视线停留在一个地方太久,而「时间」,是表演艺术最需要的盟友,在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无法被复制,无法被保留,即使有录音和录影保存,但当下的环境,观众,空气,听觉,视觉种种,已经不存在了,表演结束后,那个继续想像,沉淀,思考,享受余韵的时段,更是无法被任何形式的再制影音取代。
就像品一杯好咖啡,沏一壶好茶,吃一顿精致的料理,在沙滩漫步,在森林吸收芬多精,或是看一本《老人与海》,对于现实的人生一点都不重要,就像浪漫,就像暧昧甜美的恋情之初,就像任何需要用心却不一定有结果的事情,表演艺术真的重要吗?
对于人生只求吃饱睡暖、繁衍后代,然后两脚一伸、登出人间的人,大概一点都不重要吧!但是,也许,一样是在滚轮上奔跑的老鼠,但偶尔你想闻一下稻草香,把眼睛看远一点,看到笼子外面的绿茵,听见牢笼外的悠扬乐音,期待有自己倒下的那个时刻,眼睛闭上,你的人生跑马灯尽是美好,所有曾经的忧伤,喜悦,感动,都在那个瞬间,充满你的心,带著你离开,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或是老鼠,你一定懂我,我希望当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会听见皮耶丝的舒伯特,帕华洛帝的浦契尼,或者只是一个吉他伴奏的〈Heal the world〉,我会回到伦敦街头,回到音乐厅,回到自由广场,满足而幸福地闭上双眼。
林慈音
英国皇家音乐院副院士,国立台湾艺术大学杰出校友,英国皇家音乐院特优演唱文凭,活跃于歌剧、神剧、艺术歌曲等演唱领域,近年更尝试跨界演出,包括爵士乐和音乐剧等,闲暇时间还是在看表演说表演论表演,离不开表演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