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以来,德国陷入近20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同时军事支出却因持续的乌俄战争而必须大幅增加。2025年,许多州立、市立剧院和独立场馆面临政府大幅删减补助的困境,且删减额度之高前所未见,许多剧院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因应未来数年可预期的紧急状态。德国无论是公立剧院还是独立场馆,政府补助皆占了总营收的八成、甚至九成以上,所以当补助巨幅下降时,场馆即直接面临生存危机。

首都柏林首当其冲
以首都柏林为例,柏林市政府删减了2025年度12%的整体文化预算(1.3亿欧元),剧场补助是重灾区之一。被删减预算的最终清单非常长,从大型剧院至小型机构都名列其中,删减额度高达10%以上。如德意志剧院(Deutsches Theater)被删减158万欧元,雷宁广场剧院(Schaubühne)被删减100万欧元;人民剧院(Volksbühne)被删减200万欧元,喜歌剧院(Komische Oper)整修工程所需的1000万欧元则被全部取消等。柏林市议会的决定引起大量民众和文化人士上街抗议,许多剧院艺术总监也公开表示无法理解此一决策。
许多报导指出,柏林市议会并没有事先与场馆进行沟通,也可能不知道此删减额度将造成场馆结构上的根本冲击,例如取消合约、取消新作、取消演出场次、重要职位遇缺不补,或是迫使场馆申请破产。因为对于大多数场馆而言,10%左右正好是场馆用于制作新作品和举办活动的变动成本,80%到90%则是营运固定成本。
2024年底,雷宁广场剧院以新闻稿宣布,作为紧急应对方案,他们取消了预计于2025年首演的两个自制节目、关闭其中一间作为实验剧场的小厅,以及调整票价结构,将高价位票价提高至85欧元,中低价位及给弱势族群的优惠维持不变,最低票价7欧元也不变。但这些紧急措施并无法平衡被删减的额度。新闻稿写道:「雷宁广场剧院每年上演超过500场演出,多年来满座率高达97%至99%,早已成为柏林文化界的重要地标。在删减预算的情况下,若没有大规模取消演出场次、减损雷宁广场剧院在柏林和世界上文化地位的重要性的话,剧院将在2025年底面临破产危机」。
尽管规模较大的儿童和青少年剧场如公园河滩剧场(Theater an der Parkaue)和聪明才智剧场(Grips-Theater)并未被删减预算,但柏林还有为数众多的小型儿童剧场面临破产危机,因为这些小型场馆的资金来自于不同项目的补助计划,但这些计划不是暂缓实施、补助金额不足,就是因竞争太过激烈而难以取得,使得场馆无法确保他们是否能支付员工薪水,导致许多小型儿童剧场自2025年初起暂时歇业。成立30年的晨星剧院(Morgenstern)创始人帕斯卡尔.森.库克(Pascale Senn Koch)在今年年初柏林-布兰登堡广播电台(rbb)的访谈中表示:「这是30年来头一次,我们不知道今年可以举办哪些活动。」经过长达数月暂停演出及筹措资金后,晨星剧院预计从5月份起恢复演出,「然而这种不稳定的情况,对与我们合作的自由接案艺术家造成了财务上极大的困境。」
自由接案艺术家的收入来源必须仰赖写计划案申请经费,或是与剧团、剧院或机构合作,但当这些机构团体收到的补助资金变少,甚至少到使其面临生存危机时,第一个被砍掉的项目就是自由艺术家的薪水。原本近年来资金逐渐增加、专门补助独立艺术家的「联邦表演艺术基金」(Fonds Darstellende Künste)收到的政府补助也从2024年的1,030万欧元减少为2025年的760万欧元。而过去10年以来,逐渐成为许多独立艺术团体长期合作伙伴的「国际独立剧场联盟」(Das Bündnis internationaler Produktionshäuser,包括法兰克福的莫索顿艺术中心Künstler*innenhaus Mousonturm、柏林的黑柏尔河岸剧场HAU Hebbel am Ufer和埃森的关税同盟帕克中心PACT Zollverein等7间独立演出场馆)2025年度由联邦政府所资助的国际合作计划,从前一年的500万欧元降至180万欧元,且此联盟2026年是否还会继续存在,目前也尚不明朗。当独立艺术家的收入来源不只从一个方面受到威胁,而是多方面一起崩毁,让许多艺术家开始思考是否该放弃剧场专业,转做其他工作维生。
除了柏林,许多其他城市也受灾惨重。慕尼黑公立剧院2025年度预算被删减13%到15%,科隆年度文化预算删减幅度更大,删减幅度上逼至20%。不过,不是每个地方都受到波及,例如法兰克福和黑森州并没有被删减文化预算,汉堡的文化预算甚至比前一年还多11%。

大砍预算,砍掉的不只是金钱而已
对许多人来说,文化预算被删减代表的不只是财务损失,还有信念层面上的冲击:在德国社会中,剧场一向以建设性批判、多元对话和向全民开放的特质而备受重视,但在经济危机下,剧场是否失去了其在社会中的重要性?
2024年秋天,德国国会公布即将对文化、教育、弱势等补助的年度预算进行前所未有的大幅删减,除了剧场领域,今年补助预算被删减至难以运作的,还有推广族群融合、多元性别认同议题的机构、弱势群体的社会福利补助及青少年儿童文化教育的机构等。当时,国会试图闯关预算案失败,导致交通灯执政联盟瓦解,联邦政府的经费也被暂时冻结,引起多重财务危机。究其原因,在经济危机和军事支出剧增以外,还加上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AfD)近年来快速崛起,对政治风气产生的影响。
德国另类选择党于2023年在许多州议会选举取得前所未见的大规模成功,且支持度在近两年激增。这是二战之后,带有新纳粹主义色彩的极右政党首次大举进入德国各州议会。此政党除了反对欧盟经济体互助合作、反对自由开放、反对非德意志民族享有社会福利及对外来移民和难民带有敌意外,对包容多元意见的剧场演出和文化活动也抱持反感。尽管此政党于2024年国会砍文化预算的过程中并没有关键决定权,但是,大多数被砍的项目的确都刚好符合此政党的思想。目前的执政党——基民盟(CDU)在最近的选举中开始主张右倾政策,等于是向另类选择党接近一小步。也因此让许多人担忧,这样的文化社会预算删减可能不只是今年的特例,而可能变成未来的常态。
在过去数十年来,德国公立剧院努力争取员工薪水和调薪的标准应该要在公务体系制度内更加往上提高,独立剧场界则努力争取独立艺术家们接案时的薪水应该要向公立剧院的员工看齐,而无论是公立剧院或独立剧场界,演出票价的设定都以人人负担得起为最高原则,也就是成本的十分之一或更低,所以在票价收入和成本之间的极大落差,向来都由公部门补助负担。这样的运作方式在过去并没有受到质疑,还受到政府单位和民众广泛支持,因为德国过去一向以来都把进剧院看演出和进博物馆看展览、教育、医疗、住房等领域同样当作是基本人权的一部分。进剧场看戏早已成为民众公共生活重要的一环,剧场空间本身也成为开放对话的关键场域。也因此,所有德国公营剧场、独立场馆及独立艺术团体,在最近的补助删减造成的困境下,宁愿选择暂时歇业、遣散员工、停演、转职甚至申请破产,也不愿意把票价调涨至能够支付成本的标准。对德国剧场人来说,这个命题的逻辑是:一旦把票价涨成只有拥有资源的人们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剧场就失去了身为剧场的意义。
汉堡的社民党文化参议员布洛斯达(Carsten Brosda)年初在接受北德广播电台(NDR)访谈时提到:「关键的思考点是,我们是把公立剧院的营运视为政府的责任,让民众能以低门槛参与文化,让剧院能够无后顾之忧地运作,还是我们把这件事视为私人事务?」并说明,汉堡的文化政策是让超市收银员也能够去歌剧院看歌剧。柏林晨星剧院的创始人库克也强调,「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让民众能够参与文化。我们的票价是每张儿童票5欧元到8欧元,真的让每个人都能够来看戏,尽管这并不能支付营运成本。」
面对前所未见的文化补助删减,《盈余—商业杂志》(Surplus–Das Wirtschaftsmagazin)上刊载了一篇文章,以带著悲观寓言式的副标题作为开场:「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迎合市场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