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8月,北德表演艺术重镇之一、位于汉堡的坎波纳格(Kampnagel)皆会举办为期3周的「国际夏日艺术节」(Internationales Sommerfestival)。此艺术节向来以两个策展面向闻名:前卫艺术和大众文化。此两个表面上看似不太互补的主轴,在策展人András Siebold及团队的规划下,转变成重新定义美学和社会边界的方式。在今年55个类型各异的受邀节目中,有9个舞蹈与前卫表演、6个戏剧、31场音乐相关和其他9场类型混合的演出活动,散布在坎波纳格和城市中的各文化场馆举办,吸引了超过45万名观众前来观赏。

今年策展主题是「做梦的空间」( Room to dream),引自大卫.林区(David Lynch)的自传书名。已担任夏日艺术节策展人12年的András Siebold在德国公共广播联盟(ARD)的访谈中解释:「我们需要很多空间去理解和想像其他人存在的现实环境,包括社会上的和政治上的,这是艺术能为我们呈现的东西。于是我们才能问自己,我们应该身在什么样的现实之中。」此外,他也在访谈中多次强调,坎波纳格真的是对所有市民开放的空间。今年所选的类型各异的受邀节目中,除了许多美学前卫激进、高度结合社会议题的收费节目在室内场馆上演外,园区内的两个室外演出场地在艺术节期间几乎天天举办免费音乐会、读剧、讲座、DJ电音派对等对社会大众开放的活动。
由废弃的港口起重机制造厂房所改建的坎波纳格园区宽广,在同一个屋簷下拥有5个适合正式演出的室内场馆:4个大小不同、配有专业演出设备的黑盒子剧场(K1、K2、K4 、K6),还有一个Live House类型的流行音乐场馆 (kmh)。此外,还有一间排练室、一个会议空间、一个展览空间和一个电影放映厅。 园区内的户外演出场地,指的则是被树丛和石阶围绕的森林舞台(Waldbühne),和散布著休憩桌椅和餐饮贩卖区的前卫花园(Avant-Garten),这两个地点也是艺术节的资讯站和休息中心。

在艺术节开幕当天,现年81岁的巴基斯坦音乐大师Ustad Noor Bakhsh即在森林舞台带来开幕音乐会。另外,在艺术节期间的3个周末,前卫花园则有两个深受观众喜爱的活动:其一是由来自汉堡的DJ三人组带来的《JAJAJA》,将深夜露天花园变成夜店舞池;夜猫子观众可以免费佩戴全罩式蓝牙耳机,在3个频道中收听现场3组DJ互相较劲不同类型的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开心跳舞。其二是《亲爱的有限公司》(Schatz GmbH),由两位汉堡美术学院的学生所发起的趣味离线交友服务计划(合理调情,并提供分手保险!),单身的观众可以填写一份关于个人资讯、理想情人类型和艺术喜好的冗长问卷,工作人员则帮参与者进行完美情人配对。
此艺术节拥有的丰厚资源和巨大量能,让其不只能单次邀请享誉国际的剧场作品,还能以长期合作的关系,让许多艺术家多年来一再回到坎波纳格。策展人戏称为这群艺术家是「夏日艺术节经典人物」( Sommerfestival Klassik),他们不仅经常受邀呈现新作,还有机会将旧作以混合媒材再次呈现,让在地观众和艺术家的创作生涯在年岁中一同成长。这个特别之处,就算在德国也是极为少见。如当前非常火红的奥地利前卫编舞家Florentina Holzinger,从约15年前、德国观众还不认识她时,即受邀至夏日艺术节发表作品。此后,她创作生涯里几乎每个重要作品都曾在夏日艺术节呈现,包括今年甫首演即备受瞩目的《无夏之年》(A Year Without Summer)。

近年红遍欧陆、来自北爱尔兰的编舞家Oona Doherty则是另一位夏日艺术节经典人物。今年她不只带来新作《Specky Clark》演出,以超现实主义风格呈现了北爱尔兰神话和社会冲突,以及她高曾祖父在屠宰场工作的悲惨故事(舞名Specky Clark即为编舞家高曾祖父的名字),还以影音展览形式呈现她过去的编舞作品,在艺术节期间每天免费开放。最后还有非常一个特别、为期一整天的「舞蹈马拉松」活动:6个她过去的舞作精华在汉堡市中心6个视觉艺术场馆现场演出,每个片段从10分钟到40分钟不等,每个场馆都在步行距离20分钟内,观众可以看完一个作品后散步到下一个场馆继续看演出。「舞蹈马拉松」当天,有上百位热爱舞蹈的市民从中午到傍晚一起散步,造就很特别的艺术地景。并且每间场馆的建筑风格各异,从新古典时期风格的巨型美术馆到当代艺术空间都有,其中的艺术品也风格迥异,也因此能看见每个舞作片段与建筑和艺术品之间的对话。

来自加拿大蒙特利尔、曾获Scratch DJ冠军的无尾熊小子(Kid Koala)也曾多次受邀至夏日艺术节。今年他规划了为期一周的《无尾熊盛宴》(Koalapalooza)系列活动,将汉堡市中心的闲置空间转化为免费游戏天堂,邀请市民一起玩桌游、 电玩、画鸽子、涂鸦、机械舞游行等,每场活动都配上他自己带来的现场DJ音乐。
第5次受邀至夏日艺术节的维也纳酷儿女性主义表演团体Nesterval,这次带来曾获Nestroy戏剧奖提名的作品《古老的村庄》(Das alte Dorf)。此剧处理19世纪奥地利农村的保守、仇外和随之而来的暴力等议题,遥遥影射当今欧陆社会对外来者不友善的政治氛围。Nesterval过去所有的作品皆为沉浸式演出,此剧也不例外。在汉堡的版本中,此剧以占地1.5 公顷的传统村庄保留园区为舞台,18位演员则饰演生活在其中的19世纪农村村民。演出中,观众会跟随剧中角色穿过各种场景和空间,仿佛置身于一场3小时不NG的欧洲古装电影里。入场时,观众被引导至大厅,并被告知自己是参与婚礼的宾客,紧接著,村民宣告婚礼取消了,因为新娘被迫自杀,而新郎被驱逐出村庄。此剧由此最终的悲剧出发,时间以倒叙的方式往前推7天,每回推一天,就上演更多关于悲剧的缘由。观众可以自由选择要跟随 18位演员中的任何一位,也可以随时更换,以自己的视角去发掘婚礼前7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此剧概念非常吸引人,但在实行面上,观众能够得到多少线索、感受到多精采的演出、看到多少故事中的内心冲突和挣扎,完全取决于跟哪个演员走,以至于有许多观众在演出结束后感到十分困惑,不太清楚悲剧发生的原因究竟为何。

拥有舞蹈和视觉艺术背景的巴西艺术家Davi Pontes和Wallace Ferreira,两人从2018年合作至今已共同发展数个编舞作品,并在欧陆各大舞蹈节巡演。《经典作品》(Repertório)三部曲创作的出发点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在里约热内卢郊区里针对黑人和酷儿族群的身体和政治暴力。他们在这个三部曲中探索如何将舞蹈作为抵抗的手段,并更广泛地去探讨各种形式的暴力。他们带来三部曲的最后一个作品《经典作品N.3》(Repertório N.3),以重复极简却能量爆表的舞步全裸跳完全场。两位艺术家以一种自信的、近乎挑衅的方式,邀请观众专注凝视他们赤裸的黑人酷儿身体,并不时在舞作段落中穿插静止的姿势,模仿西方美术史中的经典石雕像,再加上一些酷儿专属的魅惑手势或姿态,以此批判异性恋白人男性所建立的古典美学霸权,以及试图在凝视和反凝视之间扭转观看的权力关系。有时他们会坐进观众席,还特别挑选坐在视觉上可辨识的异性恋年迈白人男性身边,刻意引发观众因距离太近而困窘羞赧的反应。总地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批判力道十足同时又幽默感兼备的作品。

另一位来自巴西的女导演Gabriela Carneiro de Cunha以自己长期对环境议题的研究为基础,创作一系列剧场演出和电影,致力为人为环境灾难以及受害的原住民发声。今年,她带来剧场演出《塔帕若斯河》(Tapajós)。这条亚马逊河的支流以前曾是亚马逊盆地最大的清水河之一,近年来却因大量非法盗采金矿而严重水土流失,河川也受到汞污染,当地原住民因而得到严重程度不一的神经系统疾病,汞尤其会毒害孕妇及未出生的孩子。在演出中,表演者在现场冲洗大幅照片,一方面连结19世纪前冲洗照片的化学物质为汞的面向,另一方面,照片中呈现塔帕若斯河的美丽地景、在河里玩耍的孩童和人们、从河里捕捉到的鱼虾,同时也呈现为汞中毒疾病所苦的原住民母亲们的肖像。与此同时,可以听到照片里的母亲们的录音,她们愤怒地呐喊:「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土地、河流和生病的子宫而战。」此作优美地融合了亚马逊原住民祭仪和后殖民经济结构理论,并以跨物种的「母亲」为贯串全场的概念,献给原住民母亲、观众母亲、河流母亲、鱼类母亲、森林母亲,及所有经历过「成为母亲」的人。

从美学形式前卫激进且超前时代的剧场作品,到夜店流行文化的另类翻版,2025年汉堡的国际夏日艺术节成功触及了类型非常不同的观众,不只是经常进剧院的看戏常客,也可见嬉皮青少年和菜篮大妈大叔,如同策展概念中所描述的,这场艺术节的确是献给「所有充满好奇心的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