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蘇聯土崩瓦解了。没有解體的中國大陸,則碩果僅存地在體驗劇變後伴隨徬徨和追尋而來的荒誕感。劇場如此(參看本刊上期的大陸劇評〈小圈子的荒誕熱〉和本期的〈人與木偶〉),現實裡亦莫不如此。在北京街頭看看,昨日爲社會主義沸騰過的熱血,今天紛紛成了爲資本主義利潤奔逐的熱情。計程車的車窗上十之八九掛著「毛主席」的像或文革臂章。那慘痛的文革傷痕痊癒了麼?不是,是感受到歷史的嘲諷荒謬,失去了英雄愛憎的認眞!那曾經不可褻凟的,如今只是較量年份價値的收集品;那被神化過的眼睛,如今自己掛在車窗上每天看著時移世易的古都,看著小市民的價値感失落了又失落。
芸芸衆生説不眞切自己的感受,把一個個荒誕劇搬上舞台因此是一種代言的方式;把一個如今不知是該畏該敬還是該恨的芻像當成裝飾品掛在車窗上是另一種代言的方式。
需要代言,便是表演的起源。代言而逼近眞相,是爲寫實;代言而意在言外,是爲象徵;代言而無言,是爲樂是爲舞是爲默劇;代言而湊泊時空構建弔詭,是爲荒誕……代言的諸多面目,經過無數琢磨、提昇、整合,呈現了被認可的意義和美感時,便有了表演的藝術。
中國大陸六〇年代以來政治上歷經荒誕的變革,到今天而形成人心的荒誕失落之感。這段時期台灣也歷經變革,很嘈雜,但不怎麼「荒誕」。我們的表演藝術界也在變革,也很嘈雜,也不怎麼荒誕。劇場都年輕。尋根的、回歸鄉土的聲音似乎大過偶爾的模擬虛無失落的聲音;對形式的興趣整體上也大過内涵和語言。或者可以説,我們的劇場還在「點子」多過「底子」的階段,對社會現象的觀察熱情很高,觀察和表現的能力則還有待琢磨。
正要拉開序幕的長達八個月的一九九三世界戲劇展,因此將是戲劇愛好者最好的觀摹機會,尤其第一個登場的是來自俄國的國家級「高爾基劇團」。這個劇團,背後是舊俄沈厚的寫實傳統,建團後是共產蘇聯的國家級嚴格的演員訓練;而超越於所有歷史和體制的,是成立七十幾年以來,藝術家和表演者掙扎於集體主義和個人創造之間的艱辛歷程。一個我們的社會裡所没有的劇團,一個有最好的「底子」而常常得不到發揮「點子」空間的劇團,這樣一個劇團的演出,可以提供我們思考環境和藝術的課題,可以提供一個社會寫實演技的範本,我們還希望,他們也提供一個見證,證明政體雖然瓦解,表演藝術者却可以延續他自足的生命,從而成爲時代的最佳代言人。
黃碧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