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劇本是很罕有的」
「人藝選劇本有個標準:必須寫出人物來」
「工作的第一步:去體驗生活……第二步:充實劇本」
「要當個好導演……這個人還必須是個雜學家,什麼都要喜歡……對人生、對生活、對世界有自己的看法。」
「我喜歡演員拿出東西讓你選──詮釋啦,走位啦,姿勢、神情、語調等等」
精神矍鑠的夏淳暢談《天下第一樓》寫、演的過程及「人藝」的傳統精神、演員風範……
—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般簡稱北京「人藝」),筆者有幸與《天下第一樓》的導演夏淳先生一席談。座中尙有飾演唐德源的張瞳先生,以及飾演女性要角玉雛的呂中女士。
訪談中,精神矍鑠的夏淳暢談關於《天下第一樓》與「人藝」的種種,以及他們的工作、藝術、學習的脈動。從呂中、張瞳與夏淳應答的神態中,我深切感受到,他們經年合作互敬互重互勵所醞釀出來的摯情與默契。他們是志趣和事業上和諧的家人。
陳玲玲:請問《天下第一樓》這齣戲是怎麼產生的?
夏淳:中國的飮食文化是世界文明裏的一大奇觀。何冀平深深感到這「吃的王國」的豐富度、精湛性、哲學性、藝術性……。奇怪的是,中國的「吃」雖然舉世聞名,却未見有人認眞地深入寶藏仔細探究,這讓何冀平決定要爲這些飮食文化的藝術家立傳。
這時,坊間出現一本書,描述「全聚德」烤鴨店興衰起落的內幕,何冀平很感興趣地硏究其中堂奧。她訪問了現存的烤鴨師傅、跑㑽的、掌櫃的,發現這些人工作異常辛苦,經濟生活相當拮据,社會地位尤其低落。經過兩年時間的探訪,甚至也習得一手烤鴨子的手藝了,她寫出第一幕。
一九八七年我剛從新加坡導完《雷雨》回來,原以爲可以休息一陣子,院裏召集演員和有關人員讀她寫成的本子,大家反應非常熱烈,一致認爲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劇本──好劇本是很罕有的!
重用中靑年演員
夏淳:一開始,我便決定在用人方面以老中靑三代結合,要大量重用中靑年演員。人藝的老演員一向獲得廣大觀眾的支持和熱愛,但是中靑年演員如果總得不到扮演主要角色的機會,以後如何接班挑大樑呢?年輕的演員老讓他跑群眾,永遠出不來的。
在這齣戲裏,老演員極少,僅有張瞳飾演老掌櫃、林連昆飾演跑㑽常貴。以中年演員爲主,如譚宗堯飾演盧孟實,呂中演他的相好妓女王雛。
陳玲玲:中、靑年的年紀大約多少?
夏淳:四、五十歲的是中年,四十歲以下的是靑年。譚宗堯四十多歲,屬中年演員。老演員是有號召力的,但我要把中靑年推到第一線,希望觀眾也肯定他們。後來我重排《雷雨》《北京人》等,都是儘量把靑年演員排上去。
陳玲玲:譚宗堯演盧孟實這個角色,層次刻劃得很豐富。
夏淳:譚宗堯很用功、踏實,這是第一次挑大樑。他在人藝很久了,相當年輕就進來,多半演戲份重的配角。
體驗生活
夏淳:開排之前,我們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去體驗生活。原來的烤鴨店已不做生意、當成倉庫使用了,但爲了這齣戲,那批老人特地回來,吿訴我們一切細節。
呂中:我們記錄他們所形容的一切,揣摩他們的動作、言談、思緒、神情等,同時也到北京的烤鴨店實地觀摩、學習烤鴨子的方法和生意的運作。這樣約耗了個把月時間,戲裏演大師傅羅大頭的韓善續後來眞能烤出鴨子而且上桌了。
夏淳:體驗生活是人藝非常重要的傳統。排《龍鬚溝》、《狗兒爺湼槃》、《紅白喜事》時,我們集體到農村去,排《秋天的旋律》我們去養雞場,演《背碑人》則到鄕鎭企業的工廠去體驗生活。
張瞳:每個演員都得根據自己的角色去體驗生活。
夏淳:當然,有些角色直接去體驗生活是不可能的,例如張瞳演的老掌櫃和呂中演的妓女,現在已找不到完完全全的那種人了,但他們會多問,找類似的生活,多看一些相關的資料如小說等等。體驗生活的工作稍吿段落,每個演員必須提出報吿,做小品。在台上演出的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但背後皆有完整的故事和資料支撑著。
這是工作的第一步。
充實劇本
夏淳:第二步的工作是充實劇本。在體驗生活時,我們請老先生來跟我們談他們的生活、工作種種,他們描繪得生動極了。
呂中:例如第二幕一開場夥計跑㑽睡在大廳,這原是劇本裏沒有的,因聽了老先生描述他們的睡法、捲被子,怕櫃枱太窄掉下去就把自己捆在櫃台上等等,我們便將它安排在第二幕當開場。
夏淳:劇本裏原來的主要角色是跑㑽常貴,這個角色的遭遇固然値得同情,但作爲全戲的靈魂人物,我們覺得份量仍不夠,而盧孟實這個角色恰好有這個條件。他出身貧賤,父親便是個跑㑽,受東家凌辱──爲了防止偷竊,夥計出門要蹲在秤裏當牲口秤,他父親是這樣活活被氣出重病致死的。盧孟實本人相貌出衆,聰明多智,勤奮能幹,善利用人性使些技倆來渡過難關或獲得利益。
大家很踴躍地提出建議,如何把盧孟實寫得更有血有肉,劇作者也接受我們的看法豐富了這個角色。劇本經過這番充實後,就跟現代意識結合起來了。
大小角色都是個完整的人
夏淳:到了開始排演,大家把體驗所得盡情發揮。關於此戲一個很重要的精神,也是人藝最重要的傳統之一,即是,無論大小角色,我們都使他在台上是個「完整的人」。
張瞳:任何一個角色上場都當人物來演。
夏淳:人藝選劇本有個標準:必須寫出人物來。人物刻劃成功,導演、演員都歡喜。《天下第一樓》裏的人物個個生動,《茶館》也有這個特點,人物顯像比較鮮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說:「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在人藝,大家都很懂得這個哲學。太監、軍閥本來都是過場穿揷的人物,但因發揮得淋漓盡致,唯妙唯肖,也獲得廣泛的喜愛。玉雛在劇本裡描述得挺簡單,但因掌握深入,演得鮮活,就突出了。
導演的三大目標
夏淳:導這戲時我有三個目標:第一,應該讓觀眾喜歡看。第二,觀眾層面廣一些,能雅俗共賞。第三,不勉強觀眾與我們有共同的認識,各取所需。看完戲後,有人以爲好人不得好報;有人以爲辦一件事眞難──「一個人幹,幾個人拆」;有人以爲盧孟實表現了那時代的開拓者;也有人說,這戲是以過去的事情來隱喩當今的局勢等等,都可以成立。
我的幾個願望大都達到了,且是超乎我們的期盼──我們把許多坐在電視機面前的觀眾拉回劇場裏了!觀眾的年齡層可用「三代同堂」來形容,爺爺、奶奶與兒子、媳婦、孫兒孫女等一同來看戲,不像一般情況多是夫妻、同事、朋友相伴。這戲年輕人也很喜歡。通常,話劇觀眾的年齡層以中老年人爲主。
人藝每齣戲演出場次起碼是三、四十場。四十年來如《茶館》《雷雨》等演了又演,累積超過幾百場的情形也很普遍,但像《天下第一樓》,從一九八八年首演起,在三年內演出超過三百場,這還是頭一回。
張瞳:獲獎的項目也是歷年最多的。
呂中:一九九〇年冬天我們到日本東京、名古屋、大阪演了二十五場。
張瞳:用同步傳音,場場爆滿。
呂中:一九九一年到香港參加了中國劇藝節。
張瞳:在國內演出場次就數不淸了。
導演與演員的合作關係
陳玲玲:談談您與演員工作的情況。
夏淳:導演與演員是合作的關係。
呂中:在排練場,我們經常跟導演互相砌磋。
陳玲玲:您認爲演員需要導演來指導表演嗎?
張瞳、呂中:(同時,且很肯定地)很需要。
夏淳:焦菊隱先生非常反對把演員當成棋子、工具。他認爲演員與導演一樣,都是二度創造的藝術家。在人藝,導演從來不會很跋扈,我們都希望演員得到發揮,但最後選擇還是在導演,因爲需要統一嘛。我喜歡演員拿出東西讓你選──詮釋啦,走位啦,小道具運用、姿勢、神情、語調等等,就怕什麼都拿不出來,完全聽導演。
陳玲玲:您是怎麼開始當導演的?
夏淳:我在一九三八年開始正式加入戲劇團體,算搞戲了。開始時多做宣傳、裝幕、舞台、燈光,什麼都來,有時演演日本兵、小漢奸之類。後來到了周恩來總理領導的演劇隊,開始分工;演劇隊裏精釆的藝術家不少,像趙丹、鄭沫若這些大師,我見識學習了很多。一九四二年執導曹禺的《蛻變》,是專業導演生涯的開端。解放以後,我進入「人藝」,這裏的規模和人才使我得到更充分的發揮,更多樣的學習。我們這裏的老演員、大導演,及被尊稱爲大師級的,很多沒讀過戲劇學校,但是都必定經過自修苦讀。我讀書,讀大量的書,各種的書,《戰爭與和平》《約翰.克利斯多夫》……。解放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嫡傳人來我們劇院敎學、排戲,雖然未正式拜他爲師,實際上是我的老師了。
我是個雜學家,我喜歡戲曲,尤其是京戲、崑曲,也排過京戲和崑曲。這些,對我掌握演出的韻味和節奏很有益處。要當個好導演除了必須熟悉關於戲劇的各種學識和技術,這個人還必須是個雜學家,什麼都要喜歡。但最重要的,這個人必須是一個高水平的藝術家,對人生、對生活、對世界要有自己的看法。這些,都必須從生活、工作、學習中累積出來。
優秀演員的風範
陳玲玲:人藝的人才極多,演員佔相當大的比例。
夏淳:是的,人藝強調演員。一般以爲演員應當有個形像,但是,人藝着重演員在舞台上的魅力。演員的魅力不在形像,而在於塑造角色。
呂中:不僅是導演,演員平常也很重視生活的積累。
張瞳:現買現賣不行,至少不夠。
夏淳:光靠排演是不夠的,在平常就得修養自己。平常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書看電影看小說看雜誌報紙,存在頭腦裏。
呂中:有些是眞花錢買書的。
張瞳:人藝演員好學的風氣比較盛。
陳玲玲:曹禺先生說過人藝的藝術硏究空氣比較活躍。
夏淳:焦老(焦菊隱)當人藝總導演時便奠定了這種藝術硏究的風氣,歷屆的領導也都推動這方面的成長。
陳玲玲:一九八二年在人藝三十週年慶時,曹禺先生描述人藝的一段話很動人。他說:「團結是一個艱難細緻的工作。北京人藝的成員之間有一種空氣,……(大家相信)只要抱成一團,才能發展中國的話劇藝術,才有自己終生爲戲劇藝術效命的條件。」
夏淳:人藝的演員、藝術設計、工作人員對話劇都非常喜歡,願意眞正貢獻,大家都很自覺,以劇院的演出爲主,以劇院的成就爲榮。這種以劇院爲本的精神,大多數的演出團體,尤其現今在電影、電視強烈的衝擊下,很難做到。
結合本土劇作家與話劇民族化
陳玲玲:除了演員、導演,人藝另一輝煌成就是首演了許多本國劇作大師的作品吧。
夏淳:曹禺、郭沫若、老舍、田漢、夏衍、丁西林……人藝比較貼近他們的風格,比較能把作家的特點完全表達,將內涵旣淋漓又含蓄地表現出來。
陳玲玲: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樓》也沿續了這個傳統。民族特色在人藝是挺強烈的風格。
夏淳:話劇民族化,這是焦菊隱總導演提出的。
陳玲玲:曹禺先生形容他「一切創造,都立足於中國文化豐沃的土地上。」
夏淳:的確,焦老認爲話劇是外來的,需要在中國落土成長。他自己留學法國,是個文學博士,對西方戲劇和中國戲曲都有非常精湛淵博的學養。他曾主持戲曲學校,對中國的詩、詞、畫、音樂等素養很高。他要求戲中有詩,詩中有畫。在他長期的舞台藝術實踐裡,他總結出:「在深厚的生活基礎上,通過深刻的內心體驗,創造出鮮明的舞台形像。」他的話劇藝術理念達到非常諧和、非常高超藝術境界的一齣戲是《茶館》。可惜焦老英年早逝,不過,他提出的中國學派、民族化等理念,在人藝實踐已經建設出相當的規模了。焦菊隱先生相信,只有具備民族色彩的藝術作品,才能得到國際認同。
文字|陳玲玲 方圓劇場創辦人,國立藝術學院講師
導演.夏淳
今年七十五歲的夏淳,人稱「夏鐵人」,爲「人藝」四大導演之一,曾榮獲首屆文華導演獎,一九六〇年起任人藝副院長。於長達四十年的導演生涯中,共執導了五十餘齣戲;除《天下第一樓》外,最爲著稱的有老舍的《茶館》(與焦菊隱合導)、曹禺的《雷雨》《北京人》、田漢的《名優之死》、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以及莫里哀的《慳吝人》等等。在人藝慶祝四十週年紀念演出之十二齣保留劇目中,便有五齣是他導演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