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寫了現代舞蹈史的大師碧娜.鲍許每年六月都會在巴黎演出,今年推出的是經典舊作《穆勒咖啡館》和《春之祭》。她融合舞蹈與戲劇的嶄新風格,她在舞蹈上達成的自由與深刻,全盤刷新了人們的觀舞經驗。
「她逮住你,她搗碎你,她向你挑釁,她激怒你,她使你著迷,她使你信服,她使你感動……」這是Gérard Violette在談到德國當代偉大的編舞家碧娜.鮑許(Pina Bausch)時,所說的一段話。
今年二月下旬,鮑許和她所領導的舞團在巴黎歌劇院演出她根據希臘神話改編的舊作Orphée和Eurydice(編於一九七五年)。這是一齣「歌劇舞蹈」,劇中的某些舞者必須兼任歌劇演唱家的角色,而其歌喉之好已臻世界一流的水準。這個舞碼令人印象最深的一景是,每個舞者手牽白線在舞台上縱來橫去翩翩起舞,就好像人人都牽著自己的「命運線」在和其他人打交道……。
而今年六月十五日至二十七日,爲慶祝她所領導的Tanztheater Wupper-tal舞團成立二十周年,鮑許又特地準備了兩套精采的節目在巴黎的「城市劇院」(Théâtre de la Ville,這是她在法國每年必回的「家」)上演,以答謝巴黎觀衆近十五年來對她的熱情支持和鼓舞。
第一套節目包括兩個早已成爲經典之作的舊舞碼:《穆勒咖啡館》(編於一九七八年)和《春之祭》(編於一九七五年)。後者採用史特拉汶斯基的同名樂曲。有趣的是,舞台上的泥土祭場,是趁中場休息的空檔,由工人們當著觀衆的面運來泥土,傾倒之後再用圓鍬舖平的。這個舖設泥土祭場的過程,活脫脫是一齣「劇外劇」。這個舞的懸宕處和高潮點在於,必須在女舞者羣中或男舞者羣中挑選出一個犧牲者來做春天的祭品。經由男、女族羣的相互傾軋,乃至人與人之間的鬪爭,突顯出人性自私、野蠻和殘酷的一面。誠如法國評論家Brigitte Hernandez所說的:「我們所熟知的碧娜都在這兒:人類和社會以及和自然的關係;幾乎可以觸知的內在野蠻;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怪異戰爭;尤其是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中的位置……」整齣舞劇,動作越到後面越趨狂熱、暴烈,其中有一景更讓人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女舞者都不約而同在一瞬間勇猛地騰空飛躍上一位男舞者的肩頭,而雙腿和身軀的巨大衝力並沒有將男舞者的脖子扭斷──眞是何等的高超的舞藝(武藝)啊!
第二套節目是於一九九一年編舞的Tanzabend II:「地面被白雪覆蓋的森林中,一頭白熊穿越過舞台……生命努力釋放自己的內在……舞者們悲劇性的內在……一個女人的內在正追尋她的白髮。她的髖部擺動得如此輕盈;她的微笑如此神秘,似乎掩蓋了一個秘密──恩澤的甘甜……」(Brigitte Her-nandez)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碧娜.鮑許美得令人顫慄的不朽傑作《穆勒咖啡館》。這個舞碼的靈感源自她個人的童年經驗,那時她在父母開設的餐館中度過畢生難忘的爛漫歲月。「我在桌子下面度過許多時光:總是有那麼多的人;而在那兒總會發生那麼多的怪事兒。」她如此回憶道。
舞台設計極爲簡單、現代、高雅:幾堵異乎尋常高的牆壁、幾扇門、幾個窗戶、幾張桌子和數不淸的椅子。是舞台,也像人密閉的心靈空間,佈滿了現實世界的障碍(椅子)。
燈光的層次變化繁多,舞者表演的配合,對氣氛的烘托恰切,在在讓人讚歎不已。
碧娜.鮑許親自扮演那個不斷在咖啡館中摸索、沈思、遊走的神秘女郞,舉手投足飽涵古典歌劇的神韻,悲戚中透顯出懾人的莊嚴。她似乎能夠透視現實世界中,那齣發生在一對情侶之間正逐步昇高的悲劇,但卻無法將之化解,就好像她只是個活在另一時空中的虛幻人物,她的洞觀能力改變不了他人的命運,頂多只能以博愛的眼光去滌淨這齣悲劇罷了。這個角色的本性是悲戚的,而這悲戚因爲她對現實世界的無力參與(更遑論改善)而大大增強了;由於這深沈的「無力感」,她的存在也幾乎變成了一齣悲劇,一齣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俗人們所感受不到、也無從理解的「虛無悲劇」。她這種「被摒拒在現實之外,卻又能夠洞觀現實」的荒謬存在,旣脆弱、又敏感,將現實世界中知識份子的無力感與悲哀影射得淋漓盡致,發人深省。
Brigitte Hernandez對這個舞碼作了如下的評述:「穿越這個可觸知的物體迷宮(指「椅子迷宮」;譯註),一個不眞實的女人前進,雙手伸向前去,像個瞎子,像個被打得靑腫的夏娃,在她的昏暗生命中摸索,碧娜用她的上半身,用她的雙手,畫出橢圓形,畫出螺旋線,傳達出無盡的壓抑。還有一對情侶的二重奏,他們相互適應又相互擺脫;一個獨舞的男人,以幾個不可思議的、無所適從的跳躍,貼近地面穿越舞台;一個狂亂女人的誘姦之舞(這是個發福的中年婦女,身著大衣,一雙紅鞋神經質地以碎得不能再碎的步伐在咖啡館中走來走去,就像母雞埋頭拚命啄食地上的穀粒似的;譯註)……」另外,還有個類似父親或長輩的高大男人,於結尾處當舞台一片昏暗時,在有微弱燈光照射(因而醞釀出一種朦朧如夢的氣氛)的玻璃門後(也就是在舞台中央那堵高牆的後面;舞者們好像進入了另一時空,但隔著透明的玻璃窗還是隱約可見),舉起那個受盡愛情煎熬的年輕女人,讓她雙脚騰空踩踏(但並未接觸到──還差幾公分──因而有點像在月球表面漫步)她的愛人橫亙在地上的身軀,而詩意盎然地結束了這齣偉大的「夢幻劇」(觀看時,像著了魔般,我覺得這場「夢」漫長得似乎「拒絕」讓人醒過來)。
値得一提的是,在這個舞碼中,碧娜.鮑許塑造了許多著名的、一再重覆的「象徵動作」(有幾個場景,動作甚至還會像魘魅般支使、強迫舞者們去重複它們),蘊意都相當深刻。例如,那對年輕的情侶曾輪番抓住對方的身軀猛往牆壁摔擲過去,越摔擲動作越快且越用力,巧妙揭露了橫亙在這對情侶的「愛情」之間的隱形怨隙,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加深、日益加劇的可怕眞相。關於對暴力的刻意描繪這一點,碧娜.鮑許的解釋如下:「我憎恨暴力。我只是爲了更好地揭露它,才將它搬上舞台。我嘗試均等地談論男人和女人。我所感興趣的,是人類這種存在體。」
Brigitte Hernandez這位銳利的評論家如此總結她的評論:「幸福的障碍和慾望的緊張狀態都是這個舞碼的核心。而舞者們在精神方面的實際經驗,隱秘的痛苦,和每個人的恩澤時刻,都被用一種偉大的戲劇性來詮釋,而將眞實帶給觀衆,讓他們在空間中、在時間中、在這世界上找到自己的眞正位置。」
最後,有幸在巴黎多次目睹碧娜.鮑許舞團精湛舞藝的筆者,想在此大聲呼籲,台灣應力邀這位將舞蹈、戲劇和歌劇結合得天衣無縫的現代舞巨擘,率領她的舞團來表演(香港今年五月已邀到她的舞團演出),好讓國內的廣大觀衆也能在寶島分享到這種畢生難得幾回有的、美妙無比的觀舞經驗。
特約報導|簡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