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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輔大城門(高眞民 攝)
藝術之旅 藝術之旅

烏克蘭之行

當蘇聯尙未解體之時,拜於它末代統治者戈巴契夫改革開放政策之賜,得以初探那旣封閉又神秘,原本遙不可及的國度,而踏上當年蒙古人的征途……

當蘇聯尙未解體之時,拜於它末代統治者戈巴契夫改革開放政策之賜,得以初探那旣封閉又神秘,原本遙不可及的國度,而踏上當年蒙古人的征途……

一九九〇年初夏,筆者偕友人在維也納,參加奧地利國營旅行社所舉辦的「蘇聯之旅」,一行二十人(除筆者與友人之外餘皆爲奧國人),於六月一日淸晨,自維也納搭乘遊覽車,前往斯拉伐克的布拉堤斯拉瓦,轉搭捷克民航機飛往烏克蘭首府──基輔。

回溯烏克蘭歷史,自中世紀以來,歷經異族的統治,飽受戰火的洗禮,命運也頗坎坷淒涼。自西元一二四〇年蒙古人入侵,在長達兩個世紀漫長歲月裡,處在蒙古人統治之下,蒙古人離開之後,又遭西方波蘭天主敎勢力的入侵。直至一六四八年,由一名哥薩克騎兵隊長揭竿而起,並向當時一變而爲希臘東正敎聖城的莫斯科求援,趕走了波蘭人。一六五四年,烏克蘭也自此合併於俄羅斯公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又遭納粹德國佔領,歷經戰亂,古代建築多已破壞殆盡。走在這歷史悠久的千年古都,基輔街景古樸中也略帶有一些蒼涼。

基輔大城門

六月二日早晨,前往市區遊覽參觀,首站來到十一世紀智者雅洛斯拉夫(Yaroslav The Wise 1019-1054)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古蹟之一「金門」(Golden Gate)。筆者詢問烏克蘭籍的女導遊,它是否爲「基輔的大城門」?同伴中一位奧地利廣播電視公司的工程師,微笑地對我說:「我知道你聯想到穆索斯基的《展覽會之畫》。」不錯,無可否認,我最初所知悉的基輔大城門,確是從穆氏這首作品中獲悉的。結果答案是正確的,它就是The Great Gate of Kiev。雖然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中的「基輔大城門」,是根據其摯友,一位建築師兼業餘畫家維多.哈特曼(Victor Hartmann)所繪,具有古代俄羅斯風格,巍峨莊嚴的新城門設計藍圖所得的靈感而譜成的。哈特曼英年早逝,三十九歲時因急病去逝,穆氏爲悼念這位故友,而與當時著名的藝術評論家史塔索夫Stasov合作,將哈特曼生前的一些水彩畫及設計藍圖,於一八七三年舉辦一次遺作展覽會,以示哀悼和紀念,穆氏即由這些作品中選出十幅,於次年譜成其代表作之一《展覽會之畫》。而今呈現入眼簾,建立於小山坡上的這座宏偉的建築,卻已有千載悠久的歷史了。據說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可汗(Batu Klan)率領蒙古大軍征服此城市時,是由此大城門進城的,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也曾在此險遭暗殺,倖而逃過一劫。幾個世紀以來,歷經戰爭砲火的摧殘,早已破損不堪,幾經修建,如今這座基輔的大城門,又已恢復昔日光輝,再度以它那金光閃閃的圓頂,迎來送往各國的觀光客。

離開基輔大城門之後,沿著弗拉基米爾卡亞至列寧街交叉路口,便是著名的基輔歌劇院。這座美侖美奐的劇院,建於一八六三年,迄今已有一百三十年的歷史了,它是以十九世紀的烏克蘭著名英雄謝夫成科(Shevchenko1814-1861,集農奴、詩人、畫家及革命家於一身)而命名,正確全名應爲:「謝夫成科歌劇與芭蕾舞劇院」。本世紀偉大男低音夏里亞賓、伊凡.柯茲洛夫斯基(Ivan Kozlovsky),以及著名的芭蕾伶娜普莉西絲卡雅(Maya Plisetskaya曾經於前幾年兩度率領西班牙國家芭蕾舞團來台演出)、嘉琳娜.烏蘭諾娃(Galina Ulanova)等都曾在此劇院演出。今日的基輔芭蕾舞團,地位僅次於聖彼得堡的基洛夫與莫斯科的波修瓦芭蕾舞團(Bolshoi Ballet)。

巴畢亞

六月二日傍晚,在暮色朦朧中,我們一行驅車前往基輔市郊外的一處峽谷巴畢亞,憑弔著躺於此處地下十萬餘名慘遭納粹法西斯屠殺的犧牲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德軍於一九四一年六月入侵蘇聯,九月中佔領烏克蘭首府基輔,立即展開一連串慘無人道的瘋狂大屠殺,至一九四三年總數超過十萬人死於非命,其中絕大多數皆是猶太人,約佔九萬人以上,其餘包括烏克蘭人及俄羅斯人,被殺害者皆爲老弱婦孺(因靑壯年人均隨俄軍撤退或被迫他遷),連幼兒孩童也未能倖免!

爲悼念這些無辜的死難者,當代蘇聯偉大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契(Shosta-kovich 1906-1975)於一九六二年譜成了他的第十三交響曲,標題《巴畢亞》Babi Yar,全曲分爲一、〈巴畢亞〉,二、〈幽默〉,三、〈在店裡〉,四、〈恐懼〉,五、〈事業〉五個樂章。此作品如同馬勒的一些交響曲,包含男低音獨唱、男聲合唱及管弦敲擊樂器,歌詞部份出自當時年僅二十九歲的俄羅斯靑年詩人耶甫杜辛科(Yevtushenko 1933-)的詩作。同年十二月十八日在著名指揮家孔德拉辛(Kiril Kondrashin)指揮之下,首演於莫斯科音樂院大演奏廳。演出之日,聽衆把音樂廳擠得水洩不通,音樂院前的廣場被警察圍起了警戒線,一反慣例,歌詞也未被印在節目單上。這首作品雖深獲聽衆所讚賞,然翌日蘇共官方的喉舌《眞理報》僅以廖廖數語報導首演情況,卻未見任何評論。兩天後又作第二次演出,自此之後,這首交響曲即被迫無限期延後再演,原因出於它的歌詞內容涉及敏感的政治因素。在當年,蕭士塔高維契可說是音樂史上,史無前例的御用作曲家,他的作品都須經過蘇共中央的審查與批判。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之下,耶甫杜辛科祇得心不甘情不願接受修改其中的部份詞句,更改歌詞後,這首作品終於在一九六三年二月十日獲准再度演出。官方對樂曲的結構與處理雖加以讚揚,但對修改後的歌詞內容依然不滿,且建議作曲家最好將歌詞大幅修改,或乾脆摒棄不用。然蕭氏秉持著藝術家的良知與責任,始終不肯屈從。

歌詞控訴暴行

這首最初遭到禁演的交響曲,主要原因似乎出於第一首〈巴畢亞〉(亦即全曲的總標題)的歌詞上。耶甫杜辛科這位出生於一九三三年的俄國詩人,原屬於當時爲社會主義效命的典型作家,爲其時代的代言人,然他在此詩中的描敍,成爲對反猶太主義者的吶喊及憤怒的控訴。在詩中,他引述古代埃及人迫害希伯萊人,與現代基督徒壓迫猶太人,例如猶太裔的法國軍官被誣爲賣國賊,另一位在納粹暴行下的受害少女安妮(Anne Frank《安妮日記》的作者),一個俄國男孩被一群酗酒的暴徒踐踏而死……。這個樂章以控訴的音符而終了,「我的體內,雖然沒有流著猶太人的血液,但我一如猶太人,極爲痛恨所有反猶太主義者,如此我才算是一個眞正的俄國人」。

被迫修改後的歌詞強調在此處被殘殺的不僅是猶太人而已,而是:「巴畢亞,此地躺著俄國人和烏克蘭人,他們和猶太人同葬於斯」。詩句雖已更改,卻未能消除掉其中的暗喩,因爲反猶太主義在當年蘇聯官方的圈子裡仍然繼續存在。烏克蘭籍的蘇共頭子赫魯雪夫,更在一次文藝檢討會中指責《巴畢亞》一詩的不當,他認爲「此詩的作者未能充份譴責法西斯主義者,該爲巴畢亞大屠殺的罪行負責。並非祇有猶太人才是納粹暴行下的犧牲者,俄羅斯人、烏克蘭人與其他的少數民族,都是希特勒屠夫手下的被害者。這首詩顯示出作者未能表現出法治上的成熟,而忽視歷史的事實。在蘇聯,猶太人與其他民族一樣享有平等的權利,並沒有猶太人問題的存在,想製造種族問題的人只是舊話重提罷了!」

第二樂章〈幽默〉Humour被擬人化,而成爲「一位勇者」,是暴君的剋星。蕭氏取材自他自己爲蘇格蘭詩人羅伯.布恩斯(Robert Burns)的詩《麥克佛遜的吿別》(俄文版的標題爲《赴刑場前的麥克佛遜》)所譜寫的樂曲,其曲尾的重複句爲:

這樣怒吼地,這樣任性地,

這樣令人喪膽地,他走了。

他跳著春之舞,他繞著吊人樹。

第三樂章〈在店裡〉In The Store向俄國婦女致敬:「她們曾經攪伴混凝土,耕田種地、收割,她們排隊購買食物以養家活口,她們須繼續忍受一切痛苦」。

第四樂章〈恐懼〉Fears的歌詞是唯一專爲此交響曲所寫的,它創造了令人窒息的恐怖,與令人癱瘓的畏懼。(自從一九一七年俄共大革命以後,蘇聯歷經史達林時代的恐怖統治,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在佔領區的血腥暴行,戰後KGB的濫捕無辜,人民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任何風吹草動、冰裂的聲音,都被懷疑是有人在敲門)。此作品確實在批判史達林主義的社會,但它具有反諷含義的本質卻無從解釋。詩中一再地陳述「過去的恐懼眞的都被平息了嗎?還是在依然彌漫著不信任與不安全的空氣裡,暴力與恐怖會再度重演嗎?」蘇共當局對這些頗具顚覆性的詞句當然深具戒心。

第五樂章〈事業〉A Career尊崇忠於自己理想的英雄人物。詩中引述了伽利略、莎士比亞、牛頓、托爾斯泰這些歷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們堅持自己的理想而奮鬥。

巴畢亞見證世局丕變

蕭士塔高維契最初顯然擬以獨立附有聲樂的交響詩,或淸唱劇(cantata)形式來譜寫《巴畢亞》,而後當他決定繼續把耶甫杜辛柯的其他詩作也納入其作品時,便決心創作一首完整的交響曲。它保持了繼馬勒之後所瞭解的交響曲形式的輪廓。《巴畢亞》交響曲的氣勢磅礴,部份得自此作品音樂所表達的直接與單純性。他曾經於一九五八年寫道:「我們贊同所有眞正有才華的藝術家所特有樸實單純的理想,這種理念並非偏見或不成熟,相反地,它證明藝術家們的精神世界是何等的豐富」。這首交響曲探討了蕭氏長期以來所關懷的問題,例如戰爭與革命,對婦女或猶太民族的偏見所引起的殘酷行爲與剝削,生活在其中藝術家對社會的關係。此曲以惆悵之美的終曲結束,表示接受人生的俗麗,與世界恐怖的存在,樂曲本身也表明了「幽默所不能毀滅的力量,與窮究藝術眞理的必要。」

關於巴畢亞峽谷中的這處萬人塚,烏克蘭共和國政府早在一九六五年底,即宣佈將建碑以爲紀念,但蘇共當局因種族問題的敏感而刻意加以淡化,且一度派推土機將它塡平,企圖使人們逐漸自記憶中遺忘。歷經幾度波折,一九七六年夏天(蕭氏辭世的次年)豎立於斜坡上的這座紀念碑終於完工落成了,碑文刻著:「自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三年,德國納粹侵略者在此處殺害了十萬餘名的基輔市民與戰犯」。至於耶甫杜辛科的詩也於一九八三年獲准不必修改,可按原來的歌詞出版。

歷史的洪流,浩浩蕩蕩,世局演變的劇烈與迅速令人始料不及。當筆者此行歸來,一年之後,蘇維埃聯邦共產帝國終於土崩瓦解,分析枝離,蕭士塔高維契這位當代蘇聯偉大的音樂家九泉地下有知,應可瞑目矣!

(本文《巴畢亞》部份,承國立師範大學英語系張永傳敎授提供「蕭士塔高維契第十三交響曲」解說譯文參考,謹此致謝。)

 

文字|高眞民 資深樂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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