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現代舞從瑪莎葛蘭姆奠基至今逾六十餘年，代代舞者莫不延續瑪莎的「反叛」精神，自創一格。也由於這樣的反叛傳統，使現代舞不落於僵化的形式，而能隨著時代的變遷一起脈動。
從面對生活中的現實開始
在美國現代舞的陣營裡，傳人最多因而影響也最大者莫過於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了。歐美舞蹈史學家們認爲，完整意義上的美國現代舞歷史應從她自丹尼雄（Denishawn）舞蹈團獨立出來後，於一九二六年舉行的第一部作品發表會算起。原因很簡單：露絲．聖丹妮絲與泰德．雄兩位老師的作品沒有直接面對美國人生活的現實，而是從遙遠的東方吸取靈感的。
到一九九一年葛蘭姆這位東西方現代舞的老祖母仙逝爲止，膝下已有六代傳人活躍在世界舞台上。作爲「二十世紀三大藝術巨匠之一」的葛蘭姆，她的確給後人留下了空前甚至絕後的寶貴遺產：其中不僅有看得見亦摸得著的那套強悍有力的「葛蘭姆技術」，而且還有多達一百八十部的舞劇和舞蹈；不僅有在紐約創立的美國舞蹈史上歷史最悠久的舞校和舞團，而且還有在倫敦和以色列台拉維夫開設的舞校和舞團。然而，最符合現代舞獨創原則的還是由她發起的反叛精神──想當年，她就是帶著這種精神，隻身走上闖蕩江湖的冒險之路的。
榜樣的力量眞是無窮的。正是在這種反判精神的鼓舞下，她的弟子中，無論男女（更多的是男性），有抱負者均在羽毛豐滿之時，一個個爭先恐後地離她而去。正像她當年從老師的翅膀下跳出身來時，曾惹得夫婦二人悲傷甚至憤怒一樣，當她的學生們（甚至包括她的丈夫）與她「拜拜」時，也少不了要讓她酸楚好一陣子。然而，旣然由她打頭陣的這種反叛精神已經成爲整個現代舞運動的大勢所趨，她也就無法阻擋了，就像孩子一旦從娘胎落地，就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個人一樣。
安娜．索克洛（Anna Sokolow）是葛蘭姆獨立後第一批淸一色女舞者中個性最強者，因而也是最有出息者。這位猶太-波蘭移民的女兒早在葛蘭姆舞團時，便開始了自己的編舞生涯。她的作品一直具有針砭時弊的特點，表現出現代舞蹈家對社會的強烈責任感。她發表於一九六六年的論文〈造反與平庸〉堪稱爲最經典的現代舞宣言：「我想對靑年舞者們說：大步向前走，做個討厭鬼。然後你才能成爲一位藝術家。」其中的反叛精神昭然若揭。
打倒偶像崇拜，走自己的路
艾瑞克．霍金斯（Erick Hawkins）是葛氏家族的第一位男演員，後來甚至成了葛蘭姆的先生。他生來敏感而多情，少年時代，僅憑照片就深深地愛上了依莎多拉．鄧肯（Isadora Duncan），而靑年時代又在美國芭蕾舞學校學過芭蕾。他闖入葛蘭姆的世界後，不僅爲她個人的感情生活灌注了充沛的生命活力，不僅爲她的舞團帶來了芭蕾的科學訓練，而且還爲她的創作風輸入了濃郁的浪漫情調──葛蘭姆許多重要的代表作，都是以他和葛蘭姆本人爲核心創作的。但十四年之後，他身爲男子漢大丈夫，加上現代舞本來又是「一種打倒偶像崇拜的藝術」，在精神上再也不能忍受衆人對葛蘭姆的過分崇拜；在動作的質感上，他發現葛蘭姆的「緊張—放鬆」原理盡管是科學的，但在實際應用中，強調的却只是「緊張」，以便淋漓盡致地表現她那些刻劃心理矛盾白熱化的舞劇，而他一直認爲，緊張的肉體是麻木不仁的；在舞蹈的內容上，他覺得葛蘭姆已經陷入了誤區不可自拔──文學和戲劇佔領了她的舞台，而舞蹈本身則成了表現文學和戲劇的工具。他不得不置夫妻關係於不顧，毅然決然地跳巢了。他開始按照自己對舞蹈的理解，去創作自己喜歡的那種自然、鬆弛、充滿詩意的作品，被人們譽爲「舞蹈詩人」。
出於相似的原因，葛蘭姆的第二位男弟子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也隨後另立山門，並在中國古代哲學經典《易經》的啓發下，以芭蕾的下肢訓練和葛蘭姆體系的軀幹動作爲基礎加以變化，形成了美國現代舞三大訓練體系之一的「康寧漢體系」，並以中國傳統的「搖簽落地」爲方法，創造了常編常新的「機遇編舞法」。而正是這種編舞法的確立，爲「純舞蹈」的興盛奠定了基礎。從舞蹈自律美學的角度來看，康寧漢的貢獻甚至超過了恩師葛蘭姆，因爲從他開始，舞蹈才開始找到了自我。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康寧漢對葛蘭姆的反叛，現代舞或許還要在非舞蹈的誤區中多徘徊些許時光。
力與美的現代舞大師
在美國現代舞的第三代傳人中，最受觀衆歡迎的編舞家非保羅．泰勒（Paul Taylor）莫屬。他早在葛蘭姆舞團時，就已成爲人們心目中的靑春偶像，而在他反叛之後，一九五七年却以《詩史》這個自編自演的作品令人目瞪口呆，並且靑史留名。著名現代派作曲家和舞評家路易士．候斯特（Louis Horst）對這個由日常生活動作和慢呑呑的四方步構成的典型簡約派舞蹈，發表了一篇就以牙還牙的程度而言，同樣堪稱傑作的評論：整篇評論僅包括作品的標題、首演時間和地點，接著是四分之一頁的空白，而最令人叫絕的則是他在最後署名時僅留了L.H.兩個符號般的縮寫字母，可以說與泰勒作品的簡約意味和歷史價値旗鼓相當！好在泰勒的這種作品一輩子僅有一個，他的目的無非是同觀衆開個令人永世難忘的玩笑罷了。此後，他又回到了以舞爲主的軌道上來。與其他現代舞編舞家不太一樣的是，他喜歡並擅長使用現成的古典名曲。因此，他的作品每每優美而有力量，流暢而富於變化，時而輕鬆自如得像生活，時而高度緊張得像戲劇，動作編排抑揚頓挫，張弛有致，充滿對比，一氣呵成。爲此，我們可以稱他爲「力與美的現代舞大師」。
反叛，或者說，走自己的路，可謂現代舞傳統的核心所在，而正是這種令師長不愉快的精神和行爲，將西方現代舞變成了世界性的文化遺產。但願有一天，當學生們要如此這般之時，我們這些作老師的會少一些痛苦才好。
文字｜歐建平 中國藝術研究院外國舞蹈研究室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