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從低緯的台灣飛往中緯的北京,溫度是一樣的窒熱;而在北京國際舞蹈節的展演中,同樣嗅到大陸舞蹈的尶尬熱氣。《魚美人》在蘇俄古典芭蕾的金鐘罩下企圖現代化,孰料竟迷失在拉斯維加斯的俗麗炫爛中。新生代從西方現代舞出發的編舞者,取法於對中西素材裁剪合宜的追尋,卻在舞台上流露出被澆了一盆冷水的尶尬。所幸,連日展開的座談中,言論一致指向發展現代中國舞,期望這些現代舞的生力軍,是大陸舞蹈的開窗者。
北京舉辦這次舞蹈節意義非凡,除了慶祝北京舞蹈學院創校四十周年,它還象徵著大陸舞蹈界開放向外界交流的用意。因此,在這爲期九天的活動當中,無論是白天所進行的論文發表會或晚上的舞蹈表演,都可以見到大陸舞蹈界急於展現他們歷年來在史論、編導,及技巧等方面之成就。
其實,自從兩岸開放以來,舞蹈界的交流也相當頻繁。來台的團體及個人,包括中央芭蕾舞團等大型舞團及戴愛蓮等個人學者或敎師,都多多少少讓台灣的觀衆對大陸的舞蹈發展有了初步的認識。
北京舞蹈節這次安排了各式各樣的代表作。從中央民族大學的少數民族舞蹈、北京舞蹈學院的大型民族舞劇,以及於一九九二甫成立的廣東實驗現代舞團的現代舞作品,都讓一些遠來的觀摩者,瞭解到大陸舞蹈界努力的成績及未來所可能面臨的一些挑戰。
《魚美人》?還是東方版本的《睡美人》?
在所有參加舞蹈節二十幾個國內外演出團體的節目中,耗資最大、動用最多人力的作品,應屬在北京設備新穎的保利國際劇院所上演的《魚美人》。
《魚美人》是早在一九五九年由蘇聯編舞家古雪夫帶領當時北京舞蹈學院的學生所創作的。今年校方特別將這支作品重新改編演出,以慶祝校慶。但是,在大陸逐漸轉向資本主義社會的時候,舞蹈節目的製作費用也必須轉向資本家索取。《魚美人》這次重新上演曾因爲籌款不足,而一度以轉賣作品的版權來吸引企業界的贊助。所幸經費最後湊足了,這隻「美人魚」才沒有被賣掉。
《魚美人》是一支分爲四幕、長達兩三個小時的大型舞劇。故事內容主要敍述美人魚和漁夫之間的愛情神話。作品選用了中國古典舞以及中國各種民族舞蹈的素材,但在呈現方式上卻是經過俄國芭蕾渲染的。然而,這些原本具有中國特色的舞蹈語彙,在原封不動地套入俄羅斯古典芭蕾舞劇(如《天鵝湖》、《睡美人》等)的編排模式後,格外顯得呆板。只不過「睡美人」換成了「魚美人」、女巫換成了海妖,而《睡美人》中那場西式的豪華婚禮也改爲採用中國轎子迎取的傳統婚禮罷了。雖然每位台上的演出者,無論是柔軟度極佳的「盤上舞」舞者,或是詼諧逗趣的「人蔘老人」,在技巧及表情的傳達方面都無懈可擊。但是,在那華麗得俗氣的舞台及服裝下,這支設法將中國舞劇「西化」、「現代化」甚至「拉斯維加斯化」的作品,反映了大陸編舞家們方向掌握上的迷失。
黃土高原與西藏高原的民族情懷
儘管一九九四年的新版《魚美人》有四分之三是重新改編的,但是以一支原創於五〇年代的作品來評論大陸現今的編舞方式可能不太客觀。在此,不妨探討由編舞家張繼剛同樣從民間舞出發的近作:《黃土黃》與《母親》。
《黃土黃》是這次在舞蹈節最後一場聯合晚會上的壓軸戲。舞台上,在黃土高原的背景前,一群活力四射的男舞者敲打著在自己胸前用鮮紅布條捆綁著的鼓,賣力地跳躍著。然而,編舞家卻能將胸鼓這種傳統民間舞放入他個人的理念當中,使得這個畫面似乎象徵著上億的炎黃子孫信心十足地邁向未來。而這景象與後來從群體中脫離出來的一名男子,迷失地往觀衆面前走去的畫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難到這是編舞者對大陸未來感到較悲觀的誠實吿白?
從張繼剛另外爲中央民族大學的西藏舞者卓瑪所編的獨舞《母親》,也可發現這位編舞家善於運用傳統素材的功力。西藏舞蹈有一種舞姿,其特色在於將軀幹微微地前傾,下半身則進行一些交換重心的舞步。據說,這種屈腰的特徵來自西藏民族對喇嘛信仰的虔誠。不過,這種溯源的正確性在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編舞者竟然能適當地將這種西藏舞中具有代表性的屈姿用來表現一位母親的辛勞與擔憂,再配合舞台上所設計的兩條白紗,從中央上空延伸到兩側,簡單大方地達到襯托主角在舞台中央的演出,與前面所提的那種華麗場面眞是形成極大的對比。
舞蹈界的生力軍
至於另外一群從西方現代舞出發的編舞者如王玫、沈偉、邢亮等人,在這次舞蹈節的表現更是引人注目。値得一提的是,這三位在現代舞方面的啓蒙,都是透過廣東實驗現代舞團(或其前身廣東舞蹈學校現代舞實驗班)。
王玫是廣東現代舞班的第一批畢業生。目前和張守和一起帶領著北京舞蹈學院剛成立一年的現代舞班。在這次舞蹈節當中,王玫親自上台演出她的作品《椅子上的傳說》。在這支作品裡,王玫應用了她所熟悉的葛蘭姆收腹技巧,以表達出中國女性在傳統社會中所受的各種委屈。她那痛苦掙扎的動作不但扣人心弦,所散發出的女性堅強內歛的氣質更令人敬佩。可見,王玫成功地運用了西方的舞蹈形式來傳達中國女性的心路歷程。
兩位年輕人有話要說!
至於比王玫更年輕的沈偉和邢亮,則是目前廣東現代舞團的主要成員。沈偉這次所發表的現代舞作品《小房間》非常個人化,從他自己設計的節目單,到舞台上所貼的沈偉個人明星式海報,都可以證明這一點。沈偉早期的背景來自湖南地方戲曲。在長達一個小時的個人演出當中,「戲」的部分比「舞蹈」還長。再加上沈偉在這佈置成他自己「閨房」的舞台上,有時梳妝、有時替從空中降下的布偶人更衣、甚至有一段還用白色長條衛生紙將自己捆成木乃伊後,再靠到一片有黏性的板子前面,讓身上的紙絮殘留在板子上。音樂方面,沈偉則選擇了Metallica等西方重金屬樂團。因此,從這支作品的各種嘗試可以感受到一位中國靑年之疑惑與不適應。甚至接近尾聲時,在激烈的跳躍中,沈偉不小心抽了筋,提前落幕。弔詭的是,這戲劇性的結尾不也適度地表達了沈偉在現實社會裡所必須面臨的一些無奈?
剃了光頭的邢亮,則是得過大陸舞蹈比賽「桃李杯」頭等獎的奇才。然而,他對自己過去的舞蹈成就並不滿意,所以才會潛心地從北京到廣東學習現代舞技巧及編舞方式。從他這支自編自演的小品《色盲》便可以看出邢亮在編舞方面的潛力。
邢亮一出場,在看似毫無準備的輕鬆情況下,突然將上半身向後仰,成爲一個拱形;而同時,從口中噴出的水花也像噴泉一樣地飛灑出一道半圓形的痕跡。就在這強而有力的開場之後,邢亮卻毫不惋惜地從那完美的拱形崩垮下來,然後再爬起。接著,他走到舞台一旁,甩甩手腳,準備舞出下一階段的動作。就在這種一起一落的舞蹈架構下,邢亮最後出乎預料地喊出:「二十多年來,我只學會了忍耐!」緊接著這句幽默又同時令人感到錐心之痛的言詞之後,突然間一股水從上方傾盆而下,淋濕了全身。
要是我們視這支作品爲邢亮在舞蹈路途上的心路歷程,那麼邢亮一開始瀟灑地摒棄那個代表完美的拱形一段,可以詮釋爲他抛棄自己多年苦修出來的古典舞技巧,並在重新學習一些新的技巧與觀念之後再出發。至於後來,在邢亮喊出了他那句肺腑之言後,所面臨的遭遇竟然是被「澆了一盆冷水」。難道,大陸上的舞蹈環境眞的這麼殘忍嗎?觀衆的水準只能停留在看到高難度動作時,才鼓掌的階段嗎?那麼以後的編舞方向要如何走,才能在滿足編舞者的同時,又能吸引觀衆呢?
專家學者也爲尋找新方向費盡心思
其實,大陸舞蹈學者們非常關心這些問題,而他們認眞硏究學問的態度,更可以從這次所推出的舞蹈叢書展得到證明。
舞蹈節在白天的討論會中,有來自國內外的一百二十幾位發言人,誠懇地針對「現代社會中的舞蹈」發表高見。連續九天下來,大陸學者感興趣的焦點不外乎期望中國的傳統舞蹈能在這個轉型中的現代社會裡站穩腳步,與「外來的」現代舞共同面對現代文明及市場經濟的挑戰,以發展出具有自己特色的「現代中國舞」(而非較狹隘的「中國現代舞」)。所以,很自然地,會議上對引進西方現代科技(如攝影機等等)作爲舞蹈記錄及敎學的媒材,以及如何尋求舞蹈補助等方法更是加倍地關切。有不少人士對如何將舞蹈與觀光事業合併也非常感興趣,認爲是個一舉兩得的好方法。不過,在會議上屢次高唱著「高雅舞蹈通俗化、通俗舞蹈高雅化」的同時,希望大陸上眞正有心從事舞蹈創作的人,能在經濟邁向資本主義的此刻,堅持己見,以創造出具有深度的傑作。
(本刊編輯 林亞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