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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八月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於苗栗大湖萬聖宮演出野台《姻緣有錯配》。(許斌 攝)
世藝之家 世藝之家/客家採茶戲

郞奏樂來,妹作戲

陳(八音)鄭(採茶戲)之家藝事多(下)

作爲演員,鄭美妹生命的外放與內收,正合上戲曲表演的運勢。在採茶戲由三角小戲轉化成大戲的高波中,美妹娶了陳慶松,圓滿地在表演與家庭間完成轉舵。到光復後戲曲的二度高波中,鄭家自組「慶美園」,祖孫三代前場又後場的旣趕上內台好風光,繼而跌進到電台兼賣藥。戲籠封鎖沉寂二十多年後,「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成立時已是踏在必須力求保存及傳習的關口上了。

作爲演員,鄭美妹生命的外放與內收,正合上戲曲表演的運勢。在採茶戲由三角小戲轉化成大戲的高波中,美妹娶了陳慶松,圓滿地在表演與家庭間完成轉舵。到光復後戲曲的二度高波中,鄭家自組「慶美園」,祖孫三代前場又後場的旣趕上內台好風光,繼而跌進到電台兼賣藥。戲籠封鎖沉寂二十多年後,「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成立時已是踏在必須力求保存及傳習的關口上了。

唐山過台灣,落在移民潮後期登陸的客家族群,被摒拒於沿海的優勢環境之外,傍山落戶。先祖累世的雲走遷徙,造就了艱忍不屈的族群性格,隨遇而安,客族自有客族的生活情趣。好山好水好空氣,他們在漫山茶園中對唱山歌,歌調中有西北中原的高亢,也有江南的婉轉。「採茶入庄,田園放荒」,一旦戲班子進村作戲,老少男女都擠到戲台前,隨演入戲,貪瞋痴戀,調情逗俏,小小一方戲劇天地,多少顯影了平素的內心世界。

二旦一丑三角採茶作戲

早先客家三角採茶戲是簡樸而富民間風味的小戲,以落地掃形式,場上二旦一丑三個角色即能敷演完整的劇情,甚至連台本戲。《張三郞賣茶》即是流傳下來典型的三角採茶戲,敍述張三郞與妻及妹以種茶賣茶平安度日,後因張三郞在外鄕與酒大姐的一段婚外情,使劇情橫生枝節、跌宕生趣。全劇由〈上山採茶〉開始,分成若干本戲,連日敷演(似今一日一集的電視連續劇),繼而〈送茶郞〉〈綁傘尾〉、〈糴酒〉、〈勸郞怪姐〉、〈酒娘送茶郞〉〈綁傘尾〉、〈茶郞回家〉、〈接哥〉、〈盤茶錢〉〈山歌對打海棠〉、〈盤賭〉〈盤駁〉。從劇名可以想見劇情前段是兩頭皆恩愛,後段是駁口鬥嘴,不過倒非現在電視劇中尋死尋活糾纏不休的風情,而是又氣又怨又逗笑的。

連續劇之外,單齣戲有《鹽甕記》、《水蛙記》等,及一旦一丑表演的相褒短劇〈問卜〉、〈桃花紅〉、〈鬧五更〉等,都是極爲生活化而逗趣的表演,從老唱片《水蛙記》上「笑料採茶」的字樣,可見一斑。

落地掃沒有嚴格的「台界」,而小戲更有「出入」的自由,演出中間揷入「彩題」,角色/演員與鄕親「出戲」同樂一番,由小旦奉茶,鄕親隨興饋贈小禮物,這個禮就是「題」,演員就題即興編一段小曲,且莊且謔,皆大歡笑。彩題之後,大家再一起「入戲」。這大約是客族的一種幽默方式吧。

起初戲無坤伶,都是乾旦,可以想見民初開始有坤伶演戲的時候,在客家鄕親面前,採茶戲是更加迷人了。尤其所謂「九腔十八調」,三角採茶戲不但腔調多,撒嬌的拖腔也多,「……哪唉喲」由稚齡少女唱出,情韻自然別致,大不同於乾旦的裝腔作勢。「採茶妹」鄭美妹即是首開風氣的第一代坤伶。美妹五、六歲時即由母親領軍,帶著家裡七姐妹到戲班「綁戲」。後來有四個姐妹成爲職業演員,而唱出名聲的是美妹和一位姐姐(不幸早逝)。

「採茶妹」作戲會郎君

坤伶的加入,以及追隨其它劇種的表演形式,使三角採茶戲亦在轉化豐滿,朝向大戲發展的進程中。由落地掃到草台、內台作戲,一經搭台,登上「台」,戲劇的專業化要求就相對提「高」了。裝扮及表演形式較有講究,音樂上吸收更多的腔(指客家民歌、山歌,以客語聲腔唱;唯客語多腔,各地有各地不同聲腔的山歌、民歌)、調(指非客族的小調、流行曲調,以官話唱),後場的規模及品質亦量力加強。此時從喜的客家八音多數參與到戲曲後場(包括正當道的亂彈戲)。而當衆所迷戀的「採茶妹」在舞台上作嗔還怨地盤問茶郞:賣茶,咋冇(沒)帶錢返來?實則,流轉在美妹心上、眼上所屬意的郎君,正是後場陳家八音班的嗩吶高手陳慶松。由於陳慶松亦擅北管(亂彈)樂曲,而且生得一副唱將的好嗓,能唱能奏,對舞台上的動作、節奏更易掌握恰當,是劇團及演員所願託付的後場。

這時候民間演娛活絡,在客家聚落裡,無論八音或採茶戲都是不時可聽聞撞見的。亂彈戲、四平戲或正音班(京劇)來到客家村莊,因語言不同,鄕親不甚熟悉,因此通常與當地採茶戲班搭檔,前演正戲後演採茶戲,討好鄕親,爭取觀衆緣。過年從臘月下到正月下,有不同日子的應景戲。三月爲媽祖做生日,從「接媽」、「媽祖生」一場接一場的酬神戲一路演下來,可持續到五月。做生日那幾天,木工業、水泥業、布莊、茶莊、米行……等生意人組織,及鍾姓、黃姓、鄭姓……等家族家祠,排着檔期請戲酬神。媽祖出巡時戲班跟著巡演,淸早下村到上村「接媽」,媽祖白天在村裡繞境,回駕之後,下午開始作戲給媽祖看,從下午到晚上,戲台前簇擁著村莊老少,中宵子夜,人群星散,戲台上可沒有吹燈息鼓,這時候才眞正是作戲給媽祖和大小神明看。

褪下戲衫作「先生娘」

鄭美妹出道以來,傳統戲曲步步入盛,舊有的或新起的室內演娛空間,日場又夜場的吸納了大量戲曲表演。進到「內台」,戲曲表演的商業性格日益澎漲,伊「始」的、原「本」的酬神式宗敎性格成爲內在的精神基底。値此風光歲月,「採茶妹」的名號由原先演出前敲鑼打鼓的沿街喊播,變成印刷品出現在報紙廣吿、宣傳單及演出看板上。演出腹地擴大、演出量激增使原有三角採茶戲劇目不足應付,引用當紅的劇種劇目自是便捷之徑。通常日演歷史劇目,如取自亂彈或四平戲的《封神榜》、《三國演義》、《薛仁貴征東》等,夜演民間故事如《火燒紅蓮寺》、《太平天國》等,則係取材自電影作品的新編劇目,傳統三角採茶戲《張三郞賣茶》則將劇幅拉長,全套連續劇延伸出〈送荆釵〉、〈桃花過渡〉兩齣單元劇。

競爭是一直存在的,過往草台鬥戲,是競藝,比誰唱的久、演的久,是觀衆喜歡的演員自然有辦法「拖場」。進到內台,競爭商業化,比的是噱頭,在宣傳上、舞台上花招百出。有一齣慘絕人寰的老旦戲《七屍八命》,除了演出前的遊街宣傳外,戲院門口嚇然羅列七副棺材,還沒看戲,觀衆先吃一驚,恐怖也有著提神和集中意識的作用吧。這時期的演員「能戲」要多,學戲要快,對觀衆所好之劇種劇目都要能唱能演。裝扮上客家的大襟衫、褲,漸被外來劇種的長衫、裙取代,水袖、頭飾、貼片也都比照使用。

在百花齊放的大好光景中,「採茶妹」漸進地在表演與家庭之間轉舵,她「娶」了陳慶松,一對連理內外兼負,輕重有分,「採茶妹」成爲「先生娘」,陳慶松的徒弟這麼稱呼她。戲衫褪下她倒也不淸寂,這多年來結識的姐妹經常進出,妯娌親戚中仍有搭班的職業演員,外地來的戲班,多數是相熟的,總會來鄭美妹家串門,碰到需要「救場」的,她義不容辭地上台解解戲癮。

中日戰爭爆發之後,波及到日治下的台灣,皇民化運動使戲劇演出萎縮,表演變質。傳統戲曲在此時歷經攀高、到頂、滑落,畫出一個完整的曲度。

「慶美園」祖孫接班

作爲演員,美妹生命的外放與內收,正合上戲曲表演的運勢,在下一個高坡攀起前,美妹完成女性生命的圓滿,三十九歲臉上還不見什麼皺紋時,抱在手上逗逗弄弄的是孫子鄭榮興了。有意思的是,如果戲曲表演和八音可成爲一種胎敎的話,兒子鄭水火有點絕緣,反而是孫子有「受敎」。從一張老唱片北管《金星記》上的標示「六歲天才老生鄭榮興獨唱」,可以想見「採茶妹」孫子所玩的玩具是樂器,所唱的兒歌是北管戲或採茶戲的唱段,或客家山歌。這時候戲曲表演已進入光復後的復甦期,採茶妹雖沒有復出搭班,但姊妹們一聲「阿美姊」,她就去了,有些時是去幫忙化粧,有些時是去救場。這之外,還有其它的誘餌,一聲「先生娘」更是不好拒絕,當陳慶松敎出的八音子弟所在的村莊要作戲時,自然會到師父家來請「先生娘」。

後來是醫生的建議,鄭美妹復出組成「慶美園」採茶劇團,因爲她經常這痛那痛的神經痛,醫生査不出病因,勸她設法分散注意力,那就是演戲了,慶美園每次演出,戲前的打理、操心,入戲的忘神都能令她不察覺痛。這時候舞台上軟景、硬景及音效的花招更多了,對跟班的鄭榮興而言,幕後克難金光的把戲要比幕前的演戲更有看頭,但他的父親鄭水火卻一直不樂意家裡組戲班,瑣碎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每回作戲,鄭榮興的母親就被「抓差」當戲班的厨娘,這樣地全家動員,令鄭水火滿口牢騷:「不管了,不管了。」鄭榮興十來歲時,即取代父親幫祖母管理劇團,一直到祖母身體不適,戲班的客觀生存壓力更大了,才結束慶美園採茶劇團。

鄭榮興管理慶美園的時期,戲曲的生存據點被迫轉台了,當電影壟斷「內台」之後,戲曲表演轉而被電台及藥商吸收。在苗栗中廣電台,慶美園一週一次錄好一個禮拜的採茶戲節目帶,每月可得一千元的固定收入,除此之外,劇團能賺的是賣藥錢,這有三路,一是電台向藥商割藥,戲班爲電台作戲兼賣藥,二是藥商直接請戲班造勢助陣,再者是戲班「直銷」自行向藥廠割藥,賺取直接利潤。轉得開的劇團這三路同時並進,才算有較好的收入,因此,一團人往往拆做幾組分頭擺場,這時候早先落地掃的小戲演法就再度「絕處逢生」了。

「榮興」復團,「學苑」傳習

生於客家八音及採茶戲之家,祖父母的風光是鄭榮興童年歡樂的記憶,也是他自靑年時起即落在仔肩的負擔。慶美園結束、祖母過世,家族裡雖有親長持續在戲曲表演的舞台上,而鄭榮興父祖這一家則專事八音。在進入正統西樂、中樂敎育學程及硏究民族音樂之後,鄭榮興幾乎與採茶戲拉開了距離。

戲曲在二度滑落的谷底中,客家採茶戲的變貌日益加劇,就劇種藝術品質而言也是更加不良了,在生存壓力下存續下來的十餘劇團必須兼演歌仔戲,劇團團名也概以「歌劇團」模糊劇種。民國七十五年鄭榮興在音樂敎職上參與一項會議,會中他聽到一句振聾發聵的話:「客家沒有戲。」客家沒有戲?怎麼會有這種誤解?自己族群的沒落的扭曲的劇種,無論如何不能否決了它曾經歷史性的存在,以及它今天遺絮如絲的存在。這一年台北市露天夏季藝術季安排了「客家之夜」,受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之邀,鄭榮興回鄕請出親長,整合出一台戲的前場後場,在台北新公園演出一場《王淮義買阿爸》,演出需要一個團名,舞台上需要掛出團名的橫帔,未及思索,掛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吧。這一次爲這一齣戲的努力招來第二度的請戲,於翌年,民國七十六年台北市社敎館傳統藝術季中演出採茶戲《乞米養狀元》,這次表演,劇團正式登記立案,但實際營運要到七十七年才開始步入正軌,有固定的團員(都是中年爸爸及媽媽)和文武場(陳家八音班),同時,藉苗栗縣立文化中心支持,鄭榮興開始向長輩收集整理口述劇本。二十多年前,祖母的「慶美園」劇團表演的是當時時興的「改良戲」,而今復團,鄭榮興立意復原及保存客家採茶小戲、大戲的原貌,要求團員摒除時代變貌、異腔異調,從起步的原質來建構、充實客家採茶戲。

比起當年上電台兼賣藥的走樣「劇運」,榮興採茶劇團每年近百或百來場的演出,稱得上平步靑雲。今年在文建會支助下,跨出客家戲曲人才培育計畫的第一步,於七月間成立「客家戲曲學苑」,招收第一期學員,展開爲期三年的演員及文武場傳習訓練。在其「隆重招生」的簡章上看到一份理想寄寓:期待每一個從「客家戲曲學苑」受訓出來的藝生,不只會演戲,更要知書達禮,不只是一個演員,更是傳播客家文化的種子。

(本刊編輯 胡惠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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