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開劇場用濫的性禁忌、政治禁忌和暴力禁忌，編導川松理有在《REM》中，盡力推開人偶這道禁忌之門，企圖用取消一切社會身份的空白人偶，去實現諸般社會控制的虛無。
榴華殿《REM》
9月5〜7日
皇冠藝文中心
「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爲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麼形象，彷彿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在〈出埃及記〉中，神以這段話開始了十誡。
要是父母出門前首先交代閣樓的櫃子絕不能打開，那麼這屋子的秘密肯定就在那櫃子裡，每個小孩都知道。如果神非常在意人類所持有的、祂的肖像權不被濫用的問題，這裡頭肯定有點什麼。
人所造的世界
神依祂的形象造人，但是仍然想保留版權的獨占。人若依自己的形象造人，就算是一種挑戰正品權威的仿冒。宗敎之所以責難人們造偶像，傳統上的說法是因爲此舉是人類自我膨脹、自誇有神之能，侵犯了造物主創造的權力。但是看看接下來的句子：不可跪拜、不可事奉，或許這則誡命的重點並不在偶像本身。當人類造偶像，他們造的並非偶像，而是在這個上帝所造的世界裡，創造一段不屬於這世界的關係。是血肉之軀對塡充布娃娃的關係，平面美形漫畫人物對日常視覺感官的關係。
人有了那個他自己手造的世界，就不那麼需要上帝所造的現實，不那麼急於加入上帝所造的玩偶（人類）當中一起生活。或許神眞正不願見到卻沒在十誡中明說的，就是人類那顚覆性的獨處。與人偶的獨處，讓人在其中演示一切社會關係的想像，然後因爲個人想像的單面和虛弱，顯得社會關係也只是一種徒勞。人際歷史在此首先被簡化，以便接著輕易地被否定。
稍早時候，在另一處神似乎說溜了嘴，見到亞當，說：「那人獨居不好。」便造了第一個女人來陪他。這女人會走會跳、會說會想，會支使他，不讓他有空抽離開來凝視存在的荒謬。然而在廿世紀，神大概不會喜歡一個寂寞的男人買充氣娃娃自我排遣，做不到半分鐘，隨時都意識到荒謬。事情隨時會中斷，即意味思考隨時準備疏離。
人的形象因此是個禁忌。抛開劇場用濫的性禁忌、政治禁忌和暴力禁忌，編導川松理有在《REM》中，盡力推開人偶這道禁忌之門，企圖用取消一切社會身份的空白人偶，去實現諸般社會控制的虛無。
彼此慾望的人偶
劇中酒吧獨坐的女子，拿出人偶搬演故事。故事中的姊妹爭奪著一具少女人偶「榴華」。人和人偶的關係一重疊過一重，對酒吧女子而言，姊妹是人偶；對榴華而言，姊妹是眞人。眞人總想要人偶搬演眞人編織的故事、隨著眞人的音樂起舞，人偶則是眞人慾望和控制的對象。每個角色旣慾望（desire to）本身世界中的人偶，也被另一世界的眞人所支配，就像人類生活在本身和他人的慾望洪流之中，載浮載沈。
而編導給予的救贖，是讓一個耍著理髮剪的「理髮師女兒」角色，用剪刀咔嚓一聲斬斷操縱者和被操縱者間無形的絲索，取消角色間的關係。人偶頓時嗒然倒地不動，失去思考和動作，像斷線傀儡般回歸沒有想像和脈絡的物質存在。
關係無法轉變、無可解決，僅能取消歸零。電腦出問題不會弄只能粗暴地關機，對人和人的問題卻不能採取這種逃避主義當藥醫。論述到人類生存的關口，只能訴諸更改問題的前提，那麼論述也就失去了基礎，僅是個人獨處時激狂的獨白，不必證明和說服別人的一時失意之語。
若要讓神都覺得害怕，這種程度顯然是不夠的。
可畏的人形物
人已經活在人手所造偶像的世界裡。洋娃娃正是源於古代祭祀所用的偶像，在劇中再度回到爲人崇拜渴慕的神性層次，結局時展開白紗的雙翼冉冉升天。其他角色也不斷模擬各種人形物的動作，彷彿對人們提起那可畏的一切：發條人，機械人，塑膠服裝模特兒，色情充氣娃娃，人造人……。那些人形物不住地提醒人類，人並沒什麼。它們壓抑著人的複雜可能而開口，盡量在簡單的基礎上講人的希望與沈淪。只有跟它們想法一樣的人，才願意繼續聽下去。人如果笨，映在鏡子裡與之對話的形象，大概也笨。
《REM》使用了一些非當代的景觀，像戴著漆笠的近代警察裝扮；榴華搭乘老舊的貨船準備返回故鄕日本，男子卻吿訴她日本處於戰爭中，非同盟國家的船隻不准進入；或是以新娘和服比喩戰前被賣爲異國娼妓的日本少女等。套來套去，遠兜遠轉我猜只有一句話是眞的，那就是男子吿訴榴華船舶禁令後的結論：「你回不去了。」
和人偶獨處的思辯，成爲一場無法醒來的夢境。沒有結尾，只能中斷，像劇名「REM」（快速動眼期）所表述的入睡初期作夢狀態。孤立的舞台，抽離於上帝所造的世界之外，卻不知燈光所凝視的事物是什麼意思。終究劇場本就不是別的，正是某人獨處的夢。
文字｜盧郁佳 文字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