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戰爭不只是從亞當夏娃開始,或許造物主在「創造」人時心中就潛藏許多矛盾,且代代繁衍。《激辯後的殘局》以隱而不顯的方式,呈現理性創作與發揮直覺兩種藝術觀點的對比。
安傑林.普雷祖卡(Angelin Preljocaj)是巴黎一九九八年上半年曝光率最高的編舞家。四十歲出頭的他,先接受古典芭蕾訓練,再受現代舞薰陶,自一九八四年創立自己的舞團以來,編作的舞蹈含括芭蕾到現代舞。筆者在法國看過他四場演出,幾乎場場滿座,觀眾層面從靑少年到老年人都有,不單受到評論界讚賞,也深具票房魅力。目前Paribas銀行基金會與法國外交部的藝術活動協會(AFAA)都贊助普雷祖卡芭蕾舞團(Ballet Preljocaj)的國外巡迴演出,該舞團曾在一九九六年十月來過台灣,在國家劇院演出一套「向俄國芭蕾舞團致敬」的節目。
九六年歲暮,普雷祖卡根據普羅高菲夫音樂重編的芭蕾舞劇《羅蜜歐與茱麗葉》,在巴黎市立劇院(Théâtre de la Ville)上演(註1)。由漫畫家也是電影導演的楊基.畢拉爾(Enki Bilal)所設計的場景彷似未來世界,一邊是蕭條的斷簷殘壁,一邊像是冷硬材質構築的太空站,舞蹈動作的強弱全然跟隨音樂,樂章間加入引擎、直升機等噪音。當羅蜜歐與茱麗葉在舞台兩情繾綣時,周圍的橱窗裡是一對對激情歡愛的男女;最後兩人不相信對方已死,抱著屍體狂烈舞動的畫面讓人旣驚懼又感動。
次年年初「龐畢度文化中心」慶祝開館二十週年,由九個舞團演出「法國製造」(Made in France)系列節目,普雷祖卡舞團演出《慾望流竄》Liqlueurs de chair,舞者的動作準確、俐落,絕對不拖泥帶水。
舞台瀰漫著死亡與暴力的血腥
九八年他的作品在巴黎演出更加頻繁,首先在「克地野」藝術館(Maison des Arts de Créteil)推出新作《人馬星》Centaures與舊作《聖吿》(Annonciation,1995)、《婚禮》(Noces,1989)。接著,他爲芭蕾之星編作的 Casarade在巴黎加尼葉歌劇院(Opera Gar-nier)首演,同時,他九七年替亞維儂藝術節所作的《激辯後的殘局》Paysage Après Bateille也在巴黎南部郊區索鎭(Sceaux)的雙子星國家劇場(Les Gémeaux)上演。無論是知識份子喜歡的《世界報》Le Monde或是女性雜誌Elle,都有專文介紹他的演出,可見他的知名度。
「激辯」(bateille)在法文中也有「戰爭」的意思,所以《激辯後的殘局》這個舞蹈標題也具有「戰後風景」的另一層意義,但編舞者並不想讓觀眾立即看到滿地瘡痍的景象。黑暗裡,首先傳出的是一段探討藝術品味的訪問錄音。而後隨著流行歌曲Ti amo唱出赤裸裸的愛情吿白,我們看到場上的男女搖擺著身體,尋找對眼的對象共舞,男女雙人舞越來越迅速,有些女人無法自主,像布偶一樣地被男人控制,最後有三個女人被摔到地上。
情愛關係中的操控與抛棄,是編舞者想點明的第一個衝突主題。之後一場對峙力最強的場景,也從一個男人仗勢著身軀魁梧,威脅一名弱女子開始:女人畏怯得低頭、身體緊張得不斷後退,當不能再退時,女人驟然翻出執槍的手勢,形式逆轉,換成男人怯步、承受恐懼的滋味。場上再出現兩組舞者依循同樣的模式演出彼此間的衝突。執槍的人憤怒地吐出連篇的粗話、三字經,接著終於扣動板機,但諷刺的是,被打死的不久也能慢慢爬起來,再以相同的模式對付剛剛殺他(她)的人。這些情緒賁張的狂徒互相對付還不夠,他們也把兩旁棚子裡的舞者全部揪出來,一個一個槍斃,屍體堆成一座小山,舞台瀰漫著死亡與暴力的腥臭。
身體是理性與直覺爭奪的場域
法國舞評人在論述《激辯後的殘局》時常以:「在普雷祖卡的祖國──阿爾巴尼亞,戰爭仍舊不斷發生……」來解釋編舞者的創作意圖。可是放眼天下,即使有幸遠離戰場,但虛構的電影、電視或記實的紀錄片,也常以戰爭爲主題,藉由媒體的二手傳播,我們還是經常接受到戰爭的訊息,現在大概只剩下襁褓中的嬰孩能免於戰爭的恐懼。而引爆危機的人不甘於自相殘殺便罷,他們還要把周遭的人通通拖下水,無辜的人往往成爲祭壇上的犧牲,就像上述舞蹈畫面呈現的一樣。
縱然,我們眞的可以找到一方遠離戰火的桃花源,但只要有人共生共存,衝突就不可避免。而人世間的戰爭不只是從亞當夏娃開始,或許造物主在「創造」人時,心中就潛藏許多矛盾,這些矛盾隨著人類肉體的形成,包裹在內心深處,而且代代繁衍。
普雷祖卡說:《激辯後的殘局》是以想像來思考作家康瑞德(Joseph Conrad)與畫家杜象(Marcel Duchamp)(兩人並未謀面)探討創作方法的情形。康瑞德歌頌人類的慾望,推崇本能與野性,杜象則以「成品藝術」(ready-made)的理性創作觀念推翻我們對造型藝術的認識。《激辯後的殘局》是以隱而不顯的方式,呈現理性創作與發揮直覺兩種藝術觀點上的對比。因爲人天生兼具理智與直覺,於是身體成爲兩者爭奪的場域,並成爲最後的調停人與裁判者。(註2)
觸及人類共通的問題,是作品動人的原因之一,但寓意深遠並不一定能吸引觀眾,因爲舞台表演是瞬間藝術,無法要求所有人在當下就運用理智分析,體會作者的深意,《激辯後的殘局》豐富的舞台畫面與段落連接的流暢,才是觀眾在七十五分鐘的表演裡始終興趣盎然的主因。
經由舞者詮釋賦與舞作生命
一個短小精悍的女人大喊一聲,大家就必須立刻擺出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能動。舞者分兩三組擺出不同的畫面,簡單一點的有如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畫作《舞蹈》La Danse,大家牽手圍個圓圈;困難點的,可能是頭下腳上斜掛在別人身上。舞者形成動作與「停格」的過程,好像在玩速度與曝光時間的遊戲,舞者間呈現的線條、對比關係,讓人體也成爲造型藝術的一部分。
再來有一場也饒富趣味:左右棚子裡走出三隻「黑猩猩」慢悠悠地晃到台前,「黑猩猩」脫下毛茸茸的外衣後變成裸男,在舞台前方躺下。這時,右後方推出一個墨鏡女郞,她坐在工作枱後以機械的動作打鐵,乒乒乓乓,加上火星四射,分散了觀眾的目光。而後,左方出現兩個穿毛毛裝的女子在台上大跳其舞。接下來又有個僅著內衣的女人,俯身滑過那些男人身上,男人愛撫著女人的身體。突然間,毛毛裝女郞被衝出來的人抱走,兩人尖聲狂喊,其他人迅速退出舞台,這一場就此結束。
上述的場景同時有三個焦點,如果只有裸男與女人,那就僅僅是單純的情慾場面,但加上滑稽的打鐵女人、跳豔舞的女郞,與分區的燈光安排,一切的組合就顯得怪誕離奇。
沈重、古怪之外,也有幽默。四個男人穿著女人的內衣出場,不但扭腰擺臀還裝腔作勢。他們推著超級市場的購物車,先是趴在車子上滿場飛馳,接著索性抬起購物車狂舞,這時我們耳邊聽到的是連珠炮似的股市消息。
六個男人從舞台後方開始互丟椅子,一個戴面具、穿著淸涼的女人走過去,他們稍停、看了一下,沒什麼反應,繼續丟、接著,把椅子在舞台右前方排成三角形,兩人一組疊坐在椅子上,開始起立、坐下、互丟椅子、互換位置,配合著搖滾樂,速度越來越快。是從慢板、稍停,逐漸進行到中板、快板,舞者所表現的準確度與節奏感令人嘆爲觀止,而一切就發生在三張椅子與周圍的狹窄空間。
最後,舞台上的懸吊系統緩緩降到與景片同高,空間被壓縮,燈光暗了下來,穿著長袖長衫的舞者從兩邊慢慢互相接近,再慢慢分離,時間的流動彷彿也著緩慢起來,觀眾的情緒逐漸由亢奮回復寧靜。
普雷祖卡非常淸楚觀眾的反應與需求。他說:通常在確定主題後,他先與舞者以即興的方式工作數週,再獨自工作。他以觀眾的身份檢驗這些即興的結果,思考値得擷取與應當捨棄的部分,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意識、無意識……,試驗出所需要的舞蹈動作。
在動作結構確定後,他請舞譜師根據班內士(Benesh)的舞譜記錄法記錄(註3),以便舞者練習,這是他與其他編舞家在工作方式上最大的不同。他認爲:就像音樂是由演奏者賦予樂譜生命一樣,舞譜也業經由舞者詮釋才能補血塡肉,由於我們置身在一個流動空間,所以每次表演都會有所不同,這是普雷祖卡喜歡舞譜的原因。
不知道該團舞者動作的精準性是不是來自他們特殊的工作方式?配合舞譜紀錄,相信普雷祖卡超乎想像的創意與繽紛的舞蹈語言將會超越時空,流傳後世。而今日的觀眾何其有幸,旣能與編舞家共處同一時空,又能看到他親自指導的演出,回首《激辯後的殘局》,何嘗不也是醒思當前。
註:
1.普雷祖卡最早是在一九九〇年應里昻歌劇院芭蕾舞團之邀,編作《羅蜜歐與茱麗葉》,那時已與畢拉爾合作。一九九六年底在巴黎市立劇院推出的新版,佈景、服裝上都做了更動。
2.Angein Preljocaj, Paysage Après la Bataille節目單,Sceaux, Les Gémeaux, 1998, 33。
3.Transmettre la mémoime de la structure de l'oeuvre,訪問Angelin Preljocaj, Alternatives théâtr ales 51, 199, 5, pp.46-47.
◉延伸閱讀:
有關普雷祖卡相關文章,請參閱本刊第47期,P.16,《舊曲新詮 ──從《婚禮》一窺安傑林.普雷祖卡的舞蹈風格》,陳雅萍著。
文字|簡秀珍 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