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專業舞蹈在台灣發展成熟、舞台表演活絡,舞蹈比賽仍是促進舞蹈多元發展與生態均衡最大的助力之一。從早期開始的民族舞蹈比賽、舞蹈創作獎,到近幾年的「舞林至尊」舞蹈創作競賽,從純粹推廣的内涵演變到舞者表演技巧的提昇,再到鼓勵創作,比賽不但影響著台灣舞蹈生態與藝術的發展,隨著時代和社會變遷,它也在轉型。
舞蹈比賽,這個聽來有些俗氣的名詞,卻是半個世紀以來,台灣舞蹈發展不可忽視的一個歷程,它曾經是許多習舞者肯定自我的目標,也是不少前輩創作人爲子弟努力的方向,甚至是民間舞蹈社團維持經營的指標。從早期開始的民族舞蹈比賽、舞蹈創作獎到近幾年的「舞林至尊」舞蹈創作競賽,舞蹈比賽從純粹推廣的内涵演變到舞者表演技巧提昇,再到鼓勵創作,舞蹈比賽已經不再只是個活動,它相當程度地影響著台灣舞蹈生態與藝術的發展,這個仍然關係著舞蹈發展的歷程並沒有消逝,隨著時代和社會變遷,它也在轉型。
三項舞蹈比賽
「中華民族舞蹈比賽」是台灣最早且持續最久的舞蹈競賽。政府在一九五二年時根據《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一書的指示,由何志浩成立了「民族舞蹈推行委員會」,這個具有濃厚軍方色彩的組織,在三年後促成民族舞蹈競賽的舉行,當時基於「表現民族團結和精神」,舞蹈工作者承擔過重的政治使命,爲了適應政策要求,台灣舞蹈工作者紛紛從中國歷史文化中尋求舞蹈創作的靈感與素材,再加上隨國民黨政府遷台的大陸舞蹈工作者帶來家鄕舞蹈訊息,使得原本日式舞蹈風格盛行的本土舞蹈生態起了變化。
多數在戰前即從事舞蹈工作的舞蹈家,像蔡瑞月、李彩娥、李淑芬等人,便在創作理想上進行調整,以符合當時的需求。除了少數沿襲自日本舞風的芭蕾作品得以呈現外,創作舞蹈都編得很中國,刻意民族化,甚至於有強烈的政治表徵。而大陸來台的編舞家劉鳳學等人的參與,也將中國民族舞蹈的原貌引進台灣。雖然這項比賽的業務後來轉移到教育部社教司,推廣民族舞蹈的宗旨仍然不變,對象遍及學校、民間舞蹈社團和社會人士。
民族舞蹈比賽在進行數十年後,文建會於一九九〇年開辦的「舞蹈創作獎」,這個獎項對在八〇年代發展已然成熟的台灣現代舞來說,無非是一種更積極的鼓勵。嚴格來看,文建會所舉辦的舞蹈創作獎是一項獎勵補助業務,目的在培養舞蹈創作人才並不具一般競賽的形式,而是開放申請,由文建會聘請的評審評選得獎者,對象多爲大專舞蹈系所學生和專業舞者。
在文建會舞蹈創作獎旨在「鼓勵現代舞蹈發展、著重於專業編舞人才的發掘」,而教育部民族舞蹈比賽又流於形式的情況下,因應文建會補助業務轉移到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舞林至尊舞蹈創作比賽」便在一九九六年應運而生。這項由文建會提撥經費、民間(中華民國舞蹈學會)策劃承辦的舞蹈競賽,不以舞蹈類型來分類,讓創作者有更寬廣的想像空間,比賽所強調的是創作內容和主題,並且打破專業與非專業的界限,鼓勵多元化舞蹈藝術發展。「舞林至尊」舞蹈創作賽只舉辦一屆,九七年就因文建會易主而改稱爲「舞躍大地」舞蹈創作賽,比賽分爲藝術和全民兩類,專業與非專業再度分道。
官方政策與時代變遷的影響
在台灣現有的舞蹈比賽可以說是清一色由官方主導,就連民間策劃辦理的「舞躍大地」舞蹈創作賽也是政府出的經費,因此,從舞蹈比賽的目的和功能,不難看出舞蹈比賽也算是政府對舞蹈藝術發展的方向,而此一方向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台灣舞蹈生態;另一方面,隨著社會變遷及國際藝術潮流演進,舞蹈生態也牽動著舞蹈比賽的改變。
五十多年來,中華民族舞蹈比發轉變的幅度最大,其內涵與功能也不斷產生質變。整體而言,這項原意爲推廣民族舞蹈的比賽不僅傳承了大陸民族舞原貌,同時培養出不少優秀舞蹈表演人才,這與近二十年來台灣舞蹈重編舞而輕表演的情況大不相同;這些在舞蹈比賽獲肯定的舞者,後來也陸續在舞台表演或舞蹈創作中表現亮眼,像張小燕、賴秀峰、王廣生、陳隆蘭等人,都是早期民族舞蹈比賽的佼佼者,她們在比賽中優異的技巧展現,至今仍爲舞蹈界的佳話。雖然比賽的業務由軍隊轉移到教育部,它依舊爲舞者表演提供一片天,曾爲雲門早期舞者,展跳過林懷民知名舞作的鄧玉麟,也因在民族舞蹈的表現突出而獲評審肯定。
另一方面,在專業表演舞團及舞蹈科系尚未蓬勃發展的一九七〇、八〇年代,民間舞蹈班(社)是台灣舞者基礎養成所在,當時這類帶有商業性質的舞蹈社團爲了招生需求,對民族舞蹈比賽的參與,無不卯足全力,而舞蹈社學生在比賽中獲肯定,相對也爲舞蹈班招生帶來實質利益。高雄城市當代芭蕾舞團團長張秀如以她經營舞蹈社團二十餘年的經驗表示,家長重視舞蹈班的績效,舞蹈比賽的成績是最有效的方式,學生能夠在民族舞蹈比賽中脫穎而出,就是舞蹈社招生的活廣告,自然引起民間舞蹈社的重視。這項比賽不僅吸引舞蹈社參與,由於教育部對參加比賽而獲獎的學校、老師和學生都給予記功升等或保送、參與專業學校科系甄試等鼓勵,無形中也提高學校配合參與比賽的意願。儘管如此,民族舞蹈比賽鼓勵舞蹈表演者的特質,也成爲新血不斷注入舞蹈界的主因。
隨著藝術大環境變遷,現代舞成爲最近二十年台灣舞蹈的主流,創作人才需求量增加,文建會的舞蹈創作獎和晚近舉辦的「舞躍大地」舞蹈創作比賽也順勢強調編舞。以申請方式參加評選的舞蹈創作獎著重現代舞的編作,舉辦十餘年,也確實培養出不少具潛力的舞蹈工作者,像何曉玫、卓庭竹等人都能編會舞。而「舞躍大地」則讓許多新生代編舞者獲肯定,如譚惠貞、李名正、谷慕特(魏光慶)、蔡慧眞等人。而被專業排擠在外長達數十年的民間舞蹈社,透過「舞蹈大地」比賽,創作也得以和專業齊名。
「從藝術正統」到「錄老師」現象
從比賽的內容來看舞蹈創作和藝術發展,「民族舞蹈比賽」的取向對前輩舞蹈家們的創作有顯著的影響。當時編舞者的創作理念被迫轉型,在主政者所謂「藝術正統」的概念下,也只能讓想像力在民族舞蹈的空間裡做有限的發揮。像蔡瑞月編的《苗女弄杯》、李淑芬創作的《塞外戀歌》、劉玉芝的《元宵燈舞》等,而劉鳳學編作的《蒙古祝捷舞》、桑慶榮的《邊疆舞》,都呈現了大陸民族舞蹈原型的創作素材。爲了在民族舞蹈比賽中獲得青睞,有些編舞者甚至於編作像《奔向自由》、《巾幗英雄》、《勝利舞》這類富含意識形態的作品,舞蹈工作者犠牲自我對藝術的想像以迎合主政者的美學觀,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就民族舞蹈傳承的角度來看,早年的民族舞蹈比賽的確提供中國民族舞在台灣生存的空間,可惜的是晚近幾年比賽已流於形式,參賽內容難有新意,編舞者又漠視從本土素材中尋求廣義民族舞創意的必要性,再加上專業舞台著重現代舞發展的風氣影響舞蹈大環境,原本由政府一手倡導了數十年的民族舞在台灣舞蹈洪流中岌岌可危,民族舞蹈對專業的舞蹈工作者或表演團體早已失去吸引力,只有蔡麗華等少數舞蹈工作者還投入心力開創民族舞新意。
不過,這種流於形式且內容缺乏創意的現象近年來有所改變。近十年來,民族舞蹈比賽因爲受西方現代舞教育的舞蹈工作者加入評審行列,將現代舞台表現概念帶入,舞蹈比賽內容稍有改變,對民族舞蹈的審美觀也不同以往,制式語彙和老掉牙的技法與舞碼不再受青睞。
大部分參與者爲求肯定,大量引進大陸民族舞表演形式和肢體語彙,使得民族舞蹈比賽成爲大陸舞蹈競技場,如此一來,也形成民間舞蹈社直接帶學生遠赴大陸拷貝當地舞蹈或者重金禮聘大陸舞蹈工作者來台授技或者跟隨「錄老師」(大陸發行的民族舞蹈錄影帶)學舞的風氣。長期下來,民族舞蹈比賽非但失去推廣民族舞的意義,也欠缺本土素材融入民族舞想像的原創性,無怪乎在台灣舞蹈生態中有逐漸被淘汰的危機。
除了中國民族舞蹈傳承之外,民族舞蹈比賽對本土舞蹈中的原住民樂舞也提供傳承與表現機會。在專業舞台與文化大環境都欠缺發展空間的困境下,原住民靑少年就只能靠著每年舉行的民族舞蹈比賽來跳跳自己部落的歌舞,這也是使得舞蹈比賽成爲原住民部落地區中小學教員期待和重視的競賽的原因。
年幼時多次參加民族舞蹈比賽,現已成爲比賽評審的胡民山就指出,近幾屆民族舞蹈比賽幾乎是大陸民族舞蹈的天下,唯一還有點本土味的節目就是屛東、花蓮等地區出賽的原住民舞蹈。他說,雖然許多參賽者將部落樂舞融入現代舞蹈概念,或者結合其他部族的舞蹈語彙,原部落的歌舞稍有「走味」,但作品的流暢性和表演者散發出的原鄕氣味都讓人感動。
相較於中華民族舞蹈比賽的強調民族的「土」地感,文建會的創作獎學院味重多了,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成立後,不少學生獲獎,舞蹈技法現代感十足,創作風格和表演形式也融合劇場元素。而這種有劇場效果、學院派表演風格在中華民國舞蹈學會所承辦的「舞林至尊」舞蹈賽中也可以見到,第一年的幾支參賽作品,劇場味濃,參賽者多具學院背景,連評審都強烈感受到編舞者創作受專業舞台主流的影響。
這項對所有舞蹈工作者開放的比賽,雖然有不少民間舞蹈社參賽,在創作質地與學院或專業舞蹈工作者間產生極大差異的情況下,全軍覆沒。第二年更名爲「舞躍大地」,分爲「藝術創作」與「全民舞蹈」兩組,設立「全民舞蹈」的目的就是要鼓勵民間舞蹈社在投入形式化的民族舞蹈比賽之餘,也能思考創作的可能,並且讓舞蹈社藉由這項比賽了解專業表演的製作方式。
經過兩年舞蹈創作和節目製作的「觀摩」,舞蹈社在藝術創作類脫穎而出,編舞者陳麗莉以群舞《朝聖》同時獲得銀牌獎與最佳編舞獎,而歐曉玲(琥珀中國舞集)、張珈翎(大聯盟舞蹈劇團)和劉瑞菁(惠風舞蹈工作室)也分別獲得佳作,打破學院派獨秀的局面。不僅對鼓勵舞蹈社跳脫民族舞和芭蕾窠臼、嘗試創作,具有積極鼓勵的作用,同時更對台灣整體創作品質的提昇有正面作用。
策劃這項舞蹈比賽,同時也曾是中華民族舞蹈比賽舞台上亮眼明星的賴秀峰說,民族舞蹈比賽多年來逐漸流於形式,再加上專業舞台排擠效應,向來擔負台灣舞者基礎培養重任的舞蹈社反而愈來愈沒有生存空間,「舞躍大地」比賽的目的就是希望藉由舞蹈社參與,提供專業和非專業交流機會,提昇舞蹈社創作和表演水準,她認爲,舞蹈發展在專業化之餘,更應兼顧大衆化。
舞蹈比賽的轉型
文建會舞蹈創作獎隨著五年前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成立,民間藝術文化補助業務轉移而停辦,對舞蹈創作者的鼓勵轉而由「舞躍大地」舞蹈創作賽取代,不過,這項非常態性的計畫也會隨著政策起伏不定,像今年的計畫就著重在舞蹈創作部分,民間舞蹈社團顯然又被遺忘了。另一方面,向來支持舞蹈社生存的中華民族舞蹈比賽,在新政府文化政策調整、少數政策擬定參與者的認知下,決定讓「教育的歸教育,文化的歸文化」,教育部也抽手,舉辦了五十多年的民族舞蹈競賽在新世紀的第一年思考轉型,原先向民間廣泛推廣民族舞的意義改變,教育成爲比賽的主要功能。
賴秀峰認爲,民族舞蹈比賽多年來培育不少基礎舞者,這是促成專業新血源源不斷的主要管道。另一方面,這項競賽也讓古典和民間舞蹈在現代舞充斥的台灣舞壇不致失立足之地的主因。她說,無論就舞蹈人才基礎培訓或台灣舞蹈多元發展的角度來看,民族舞蹈可以用另一種比賽方式持續下去,對象窄化對舞蹈界恐怕是很大的傷害。
胡民山也提到,看到民族舞蹈比賽的轉變,儘管半世紀比賽現今流於形制,這個競技舞台對大多數投入舞蹈的工作者仍然重要。他說,民族舞蹈比賽爲全台多數舞蹈社吸引學生,也帶動小孩習舞的熱潮,若非如此,基礎舞者的養成地將流失大半。台北藝文發展蓬勃,專業舞蹈表演不斷,專業舞蹈團體也多,但這不代表全台面貌,中南部專業舞團維生不易,舞台表演機會欠缺,民族舞蹈比賽已然成爲學舞人上台的一大機會,許多習舞的孩子對參賽有一定程度的期待,他們多半是民間舞蹈社的學員,一旦舞蹈比賽只針對學校,許多舞蹈社可能面臨斷炊,直接影響到的是基礎舞蹈新血斷層的形成。
儘管專業舞蹈在台灣發展成熟、舞台表演活絡,舞蹈比賽仍是促進台灣舞蹈多元發展與舞蹈生態均衡最大的助力之一。比賽轉型是藝術發展過程和時代變遷必然的做法,不過,在藝術競技的背後,政府不應忽視舞蹈比賽長期對舞蹈生態造成的影響,周延的比賽辦法和相關的配套計畫,才能發揮競賽最大的功能與效益,讓比賽不再只是競技而已。
文字|王凌莉 文字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