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札特奏鳴曲第四樂章著急不安的a小調輪旋曲裡,中段在節奏不變下轉為A大調;此刻他指下音色的突然變化,就像從黑白轉為彩色,令人眼睛為之一亮,而這中間的過門就只有簡單幾個音符而已。
掛著一副厚重的深度眼鏡,佝僂著上半身,低著頭,從後台一股腦兒走出來,一路上雙手前前後後搖晃,嘴裡唸唸有詞,躁急地筆直走到鋼琴前。演出前的布蘭德爾,顯然早已將周遭世界遺忘,死板著臉,完全沈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鋼琴音色及和聲平衡的極致追求
幾個弱起的十六分音符,理所當然地就忽然響起;在左手下行的三度音伴奏引導下,布蘭德爾將一開始海頓g小調的主題彈得黯淡而略帶傷感。三小節後C大調的副主題,不著痕跡地轉爲明朗、輕快的斷奏,卻沒有破壞整個主題的基調。在他指下,這首海頓早期的奏鳴曲,到處是像這樣的調性與節奏對比;曲子裡無時不刻有驚奇,卻巧妙地平衡在整體的完整性之下。一開始,聽衆就不得不繃緊神經,深怕錯過每一個細節。
到了莫札特幻想曲一開始如分解和弦般的琶音中,更可以進一步聽到布蘭德爾處理和聲的訣竅。他用心去注意每一個和弦內聲部的配置,盡一切可能達到和聲的平衡。很顯然地,布蘭德爾獨立地利用每根手指頭做觸鍵變化,來達到調色的作用,讓和聲清晰而且乾淨;同時,每一顆音符都有頭有尾,完整而實在。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晶瑩純潤的鋼琴音質,直到音樂會結束爲止,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好像已經歷經實驗,把台上這台史坦威鋼琴音色眞正細膩地彈出來,讓她獨一無二的泛音列在音樂廳裡迴盪,交融成我們所聽到的、這台鋼琴所能發出最圓潤、最優雅(grazioso)的聲音。在場所有人,都成爲這整個音箱的一部分;甚至任何聽衆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是影響音樂整體表現的關鍵。很少有古典音樂會,對聽衆要求這麼高;因爲沒有音樂家,像布蘭德爾一樣,那麼近乎苛刻地要求每個音符與和弦的完美共鳴。
純正古典風格的秘訣
從近幾年在柏林所舉行的獨奏會來看,今年剛步入不惑之年的布蘭德爾似乎特別偏好維也納古典樂派,曲目不外乎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而他演奏的方式,就是從這個時代細緻、敏感、對稱且富有生命力的音樂語言出發,賦予每一個單獨的音與和弦各自的性格和表情。在莫札特奏鳴曲第四樂章著急不安的a小調輪旋曲裡,中段在節奏不變下轉爲A大調;此刻他指下音色的突然變化,就像從黑白轉爲彩色,令人眼睛爲之一亮,而這中間的過門就只有簡單幾個音符而已。這樣子的處理讓音樂色層的明暗豐富變化,讓樂曲像在一邊流動,一邊閃爍,充滿對比卻又不失平衡,高潮迭起的戲劇性和古典氣質並存,新鮮靈動又均衡典雅。這就是典型的布蘭德爾風格,而且應該就是當代演奏好古典樂派最重要的秘訣之一。
形相生動,讓曲子本身說話
這樣子的演出,可說是徹底奠基在曲子本身的分析之上。不論轉調前的稍許放慢速度、進入小調變形音群時輕踩踏板以改變氣氛、或者是高潮前音色與速度的變化,都有樂曲內在的邏輯可循,而且永遠意識到樂曲本身結構的完整性。爲了讓音樂本身出頭,詮釋者的角色總是保守而內斂,從不獨斷地炫技來征服觀衆。在下半場近一個小時、貝多芬《迪亞貝里》變奏曲的演出,更讓人佩服他的自制力與嚴謹的態度,忠實將每個曲子本身的音樂性格呈現出來。
這時,筆者才忽然理解,他從頭到尾充滿表情、如歌唱般(cantabile)的鋼琴彈奏方式,可以在貝多芬主題和三十三首變奏曲上,發揮多少藝術表現上的可能性:這樣的琴聲眞是能說又能唱,讓人想起戲劇表演,不同的鮮明角色輪流登場。有時候觸鍵像大鍵琴(如第三十一變奏),讓人以爲貝多芬此處正向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範本致敬;有時又充滿童趣,音樂的俏皮和他隨之笑開的天眞讓人不覺莞爾。弱音、抒情及幽默和狂暴和苦思交雜,最複雜的歌劇也不過如此。對於專心的聽衆而言可說是相當地吃力,一下子沒跟上他的腳步,就很容易迷失在音樂波濤洶湧的行進裡。
反明星的内省演奏家
音樂會結束,不論觀衆鼓掌多久,布蘭德爾也不願意彈安可曲,頻頻揮手,彷彿起立鼓掌的觀衆讓他很難堪似的。用理智分析樂曲,用藝術想像力豐富音樂血肉,表現出來的竟然是這樣趣味橫生的鮮活古典風格,而且讓大家想一再地去聽他,像讀一本好書一樣。在這裡,沒有如痴如醉的感人熱淚時刻;習慣聽音樂會做自我投射、期待自戀表演的多情愛樂者,大概很失望吧!
特約撰述|林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