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立安聰明地選擇以「在觸鍵的第一刻離開鍵盤」而非向下如鳥喙「啄食」一般的跳音彈法,使得德布西三重奏的第二樂章與孟德爾頌三重奏的第三樂章兩首詼諧曲充滿透明輕巧的逸趣,同時又不失點狀節奏的功能性。
歐洲美藝鋼琴三重奏
國家音樂廳
2001年12月7日
略嫌空蕩的音樂廳中,迴盪的是令人激賞的樂音。
三位音樂家皆誠摯地以最精良的技術與滿腔熱情爲音樂服務,合作無間,幾乎無可挑剔的現場演奏令人感動異常,在捷運上,筆者不禁興奮地憶起《老殘遊記》第二回:「……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從筆者的位置聽來,大提琴的聲音有些悶,相信是因爲f孔的角度的關係。而當晚最値得喝采的,當屬鋼琴家的表現。
旗鼓相當碰撞出激烈火花
無疑地,這三位音樂家在音樂成熟度與演奏技術水準方面旗鼓相當,他們的音樂美感、藝術品味亦相輔相成。鋼琴家奇立安(Francois Killian)當晚表現之所以傑出,就在於其充分發揮音樂能力,圓滿達成三重奏之一員的任務,許多令人興奮的音色與樂句的張力因著三位音樂家的互相信任,而能表現得淋漓盡致,沒有踰矩之虞。奇立安的確是一位硬裡子鋼琴家,他不但擁有精湛的技術,豐富多層的音色,更可貴的是他使用鋼琴的樂器特質爲樂曲服務的「誠意」。筆者所聽到的鋼琴音色非常飽滿,在強音處並未蓋過小提琴與大提琴,恰如其分地善盡支撐之責;聽得到音樂家事前審愼分析樂曲、對於所有的樂句與呼吸都曾加以妥貼地設計,這種爲音樂的付出令人感動異常。不僅如此,奇立安也是少數具有在大音樂廳中掌握現場音響的飽滿度及鋼琴各音域音色特性能力的鋼琴家。他聰明地選擇以「在觸鍵的第一刻離開鍵盤」而非向下如鳥喙「啄食」一般的跳音彈法,由於羊毛槌與琴弦的接觸方式、速度有所不同,這種觸鍵方式能夠造成既透明又清晰的「音點」,使得德布西三重奏的第二樂章與孟德爾頌三重奏的第三樂章兩首詼諧曲(Scherzo)充滿透明輕巧的逸趣,同時又不失點狀節奏的功能性。在第一首尤昂的第一號鋼琴三重奏,奇立安那悠游自在又充滿張力的音樂感,在第一樂章起始處就令人印象深刻,他成功地扮演導演的角色,以輕巧充滿彈性又穩定的三連音支撐小提琴與大提琴具有延展性的旋律,將作曲家對這三項樂器特性的深刻了解,明明白白地以樂音實現。
小提琴家湯瑪斯基(Tomasz Tomaszewski)的演奏功力深厚,他的音色相當濃郁,運弓也很高明,許多聽來柔美憂傷的旋律,在他手中流轉自然、飽滿有加又不失其內在的複雜性。不過,也許是因爲座位的角度以及運弓的喜好,湯瑪斯基的音色往往偏於鮮豔,到了上半場第二首曲目時不免令人頭疼,然卻不得不折服於他演奏的泰然自若。在德布西的G大調鋼琴三重奏中,小提琴家的表現可圈可點,把握住了年僅十八歲的德布西階段性的音樂嘗試。德布西在這段期間因梅克夫人的贊助,開拓了視野,接觸從俄國民間音樂到歐洲末代上流社會的精緻品味;這首三重奏清晰地留有其師法朗克(Cesar Franck)既炫麗又嚴謹的音樂美觀點的影響,尙未進入衆人較爲熟悉的印象派光影時期,但在聲音色澤、形式內容上多所試探。當晚小提琴家選擇強勢地領導這首有四個樂章的三重奏,鋼琴與大提琴採取忠實負責的應對態度,屬適當的現場演出方式。
挖掘作品内在深層的自由度
進入下半場,不知是否因爲受到每個樂章間響起的掌聲所影響,小提琴家的注意力稍稍有渙散的情形,實在令人抱憾。孟德爾頌兩首鋼琴三重奏對所有演奏者都是十分嚴苛的挑戰,尤其是鋼琴的繁複音群──不管有效或無效、不論是否單爲「快速」此一抽象美而譜寫──與小提琴熱力十足的旋律進行呈現相互拉扯的兩種力量,不僅現場演出足能令人白頭,光是排練相互之間心領神會的速度感與樂句刻度就得耗盡心神。當晚三位音樂家構成的金三角適切地將此險處化爲轉機,的確是專業音樂家的表現。
簡碧青的確是爲難能可貴的大提琴家。女性因爲背部的肌肉不比男性厚實,在大提琴演奏的確有先天上的不足,音色通常較爲單薄。這種一般性的問題在簡碧青身上得到有力的反證。簡碧青一點也不含糊卻相當自如地使用整個手臂,上半身的放鬆足見是嚴格訓練的結果;簡碧青的音樂表現力震懾力十足亦不失細心周到,她處理樂句具有高度的決斷力,該陰柔之處絕不過分濃郁,需鮮明之處當仁不讓,尤其是具有延展性的拱型樂句、拋物線樂句、具有彈性的起拍……都能維持在清楚的速度中,適當地表現自作品內層發掘出來的自由度。簡碧青精確的時間感說明她的客觀,靈活的樂句佐證其過人的音樂感;見到這樣受過良好訓練而蛻變爲成熟自在的音樂家,實爲樂事一椿。
從曲目的選擇,可以看出歐洲美藝三重奏的用心。以尤昂(Paul Juon)的作品開場,幽怨悲涼的民歌調式具有強烈的敘述性格,這種懷舊的旋律相當討好,德布西與孟德爾頌的作品都循此艱澀與甜美兼具的美感取向,是一場浪漫後期色彩濃度極高的曲目。
現場演奏有太多變數,這場音樂會最難能可貴的,就是音樂家在面對各式各樣的干擾之際,仍能維持優美的心態爲作曲家、爲觀衆、爲自己演奏音樂。音樂家在台上可能創發各式各樣的奇蹟勝景,也可能犯各種錯誤,室內樂形式的音樂會在台灣一直是孤獨的美人,即便是二重奏組合的室內樂音樂會,也常常因爲觀衆(包括受過專業音樂教育或一般愛樂者)對於這種演出形式的認知不夠完整而未能領略音樂家的心靈交流之美。
但歐洲美藝鋼琴三重奏做到了令人難忘的現場演出。
文字|顏華容 莫斯科國立音樂院鋼琴演奏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