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六〇年,王金鳳創立「新美園」,從一九七七年到他去世之前,這個戲班一直維持最「老」的紀錄,團員平均年齡逐漸累積到七、八十歲,也依然(林鶴宜 攝)
追憶與悼念 系列/追憶與悼念

落幕

悼念一位質樸古意的老藝人─王金鳳

我剛認識王金鳳的時候,台灣沒有「文化建設委員會」,沒有「文化資產保護法」,也沒有「重要民族藝術藝師」、「薪傳獎」的制度與獎項。王金鳳就像所有的民間藝人一樣,闖蕩江湖、吃「鑼鼓飯」,屬於社會卑微的人。他是一名演員,也是戲班的班主,「戲金」是最主要的收入,沒有任何來自政府、基金會的補助與關懷。王金鳳不僅養自己一家口,也要讓戲班近二十名演員、樂師與打雜的一家能夠溫飽。

我剛認識王金鳳的時候,台灣沒有「文化建設委員會」,沒有「文化資產保護法」,也沒有「重要民族藝術藝師」、「薪傳獎」的制度與獎項。王金鳳就像所有的民間藝人一樣,闖蕩江湖、吃「鑼鼓飯」,屬於社會卑微的人。他是一名演員,也是戲班的班主,「戲金」是最主要的收入,沒有任何來自政府、基金會的補助與關懷。王金鳳不僅養自己一家口,也要讓戲班近二十名演員、樂師與打雜的一家能夠溫飽。

我第一次看到王金鳳是二十七、八年前的一個夏天午後,地點在台中南屯萬和宮。那一天他的新美園正在這座歷史悠久的媽祖廟前登台。演戲地點靠近南屯的垃圾場,天氣燠熱,蟲蠅滿天飛,看戲的人辛苦,演員更是勞累不堪。散戲後我到後台找王金鳳,他正在卸妝,汗流浹背,滿臉通紅,好像剛才結束一場激戰。王金鳳稍事整理,就帶我走下戲台。那時才五點多鐘,我的肚子一點也不餓,但他非邀我到廟前的小吃攤吃晚飯不可。兩人點了幾道菜,叫了一瓶啤酒,一邊驅趕群飛亂舞的果蠅,一邊吃飯聊天。他隨身攜帶香煙、火柴,三不五時就掏出來敬煙,並殷勤爲客人點燃,可是自己卻是一口煙也不抽的人。

一生與亂彈相始終

王金鳳跟大部分的職業演員一樣,出身寒微。他的老家在嘉義梅山,從小就得驅趕牛隻四處吃草,沒有機會進學校唸書。十四歲那年他被家人送到嘉義新錦文亂彈班當「贌戲囝仔」,以謀求一技之長,「贌」期六年,就等於賣給班主六年,其間的艱辛自不在話下。而後他成爲自由演員,搭過嘉義、草屯的幾個亂彈班。剛開始他在舞台上演小生,中年以後改演老生,偶爾亦演花臉、小丑戲。

王金鳳二十一歲時與小他一歲的苗栗大湖客家女子杜生妹結婚,妻子也是童伶出身,工老生,但亦演青衣。兩夫婦婚後多在同一戲班表演,算是夫唱婦隨。太平洋戰爭期間,民間戲曲活動停止,夫妻倆改以當雜工維生,一直到戰後,才恢復表演生涯。他們有子女各一,從母姓的兒子唸到高工,沒有隨父母當「做戲仔」。女兒則從小隨父母演戲,並嫁給一個唱花臉的演員。

王金鳳演了三十多年的戲,四十五歲那年總算自己「整」班當老闆。他的新美園班成立時,亂彈在民間的光輝時代已過,全台灣僅剩六、七團而已,而且營業狀況多不好。主要原因是亂彈多演「大戲文」,一般婦孺較不熟悉,而且亂彈所需角色多,演員分散各地,徵調不易,比歌仔戲班更難經營。新美園的前十多年,平均每月演出不足十天。不過,地方性重大慶典習慣請亂彈班演戲酬神,特別是建醮活動,更視亂彈班爲「正棚」。因此,當各地亂彈紛紛解散,或變成亂彈/歌仔戲混合演出時,新美園便成爲台灣唯一職業亂彈班,情況反而好轉,有了較佳的戲路。我剛認識王金鳳時,行頭、演員造型都不如一般歌仔戲班的新美園,團員平均年齡超過六十歲,可謂全台灣最「老」的戲班,但每年有近兩百天的演出機會。而後這個戲班一直維持最「老」的紀錄,團員平均年齡逐漸累積到七、八十歲,也依然是台灣「孤行獨市」的亂彈班。

為摯愛搏命演出

王金鳳的身材瘦高,也許是從小學習小生、慣用假嗓的緣故,說起話來聲音尖細,又因長年餐風宿露,嗓音已然有些沙啞,但上台唱戲,卻依然高亢宏亮,只是加雜幾分滄桑感。我初見他的第一個印象,覺得這位演員清瘦、蒼老,隨時要退隱的樣子,其實他當時年未六旬。二十多年來他的樣子變化不大,清癯依舊,但也沒有明顯更老化,我想這應該是他生命的韌性使然。他跟新美園其他老演員一樣,從小在戲班坐科,嫻熟亂彈的戲文與表演技巧,只因年老色衰,引不起觀衆的興趣,亂彈的唱腔、身段與豐富的內容成爲它發展的障礙。王金鳳六、七十年的舞台生涯自始至終表演亂彈,一句唱腔、一個動作都馬虎不得。他一大把年紀仍然苦撐新美園,出自個人對亂彈的愛好與情感,不忍讓這個古老劇種在現代社會灰飛湮滅,另一個原因則被生活所逼。演戲的收入雖不多,但當作「老人工」倒也不無小補。還好戲班之中,有兩夫婦、女兒、女婿當基本班底,勉強還可撐住門面。不過,每次看他在戲台上搏命演出,台下觀衆稀稀疏疏,仍予人不勝唏噓的悲涼之感。

良法美意亦難救衰頹

二十年前文建會的成立與「文化資產保存法」的公佈實施,使亂彈跟其他戲曲一樣,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有機會在官方的「文藝季」、「文化節」演出。王金鳳先後獲得 「薪傳獎」與「重要民族藝術藝師」的榮銜,新美園也曾被邀請到地方文化中心演藝廳,甚至國家劇院演出,堪稱王金鳳一生最大的光榮。然而機會並不常見,老邁的王金鳳與老舊的新美園仍以演外台酬神戲爲生。反倒是戲班幾位演員因年紀較輕、唱作倶佳,有機會成爲「亂彈」的代表,經常在新式舞台表演、灌錄影音資料、製作節目、舉辦研習活動。官方舉辦的「文化場」與一般民間廟會酬神戲有天壤之別,一次「文化場」的收入抵過廟會半年櫛風沐雨的演出。在「保護民俗藝術」高唱入雲的今天,有辦法的演員積極爭取「文化場」的演出或研習計畫,很少人會對一天日夜兩場、酬勞微薄的「外台戲」感興趣。新美園留不住「台柱」,平均年齡更高,也更不容易吸引觀衆了。政府對藝人尊重,提供各種演出機會,原爲良法美意,但不能從保護民間戲班著手,反而破壞戲曲活動的生態,當形形色色的「文化場」熱鬧展開,傳統的戲曲環境相對更加惡劣。

我從青年時代開始,結識不少民間藝人,也跟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所瞭解的職業男演員多半個性豪邁、江湖氣味重,私生活也較隨興、散漫,我在王金鳳身上完全感覺不出這兩種特質。他的生活嚴謹,不嗜煙酒檳榔,待人處世客氣、謙卑、不說大話,但也不逢迎,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生活單純得像一個顧家的篤實老農,一點都不像傳統觀念裡的「做戲仔」。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常與王金鳳聯繫,或到戲台上找他,或到他台中旱溪的住家看他。我的目的與其說是爲了蒐集戲劇資料,倒不如說很喜歡跟他見面、談話。王金鳳聊起自己的身世與經營戲班的種種辛苦,始終面帶羞澀的笑容,語調和緩平靜,哀而不怨。從這位老藝人身上,我彷彿看到在鄕下做工務農的父執輩,終歲辛勞,不怨天尤人,再大的挫折都視爲生命原有的安排,也是人生應有的考驗。

亂彈隨之走入歷史

這幾年我較少做戲曲田野調查與研究,與演員的接觸也不像以前頻繁。不過,我一直記掛這位善良的老人,也很關心他的生活與戲班的經營狀況。只因他人在台中,很少上台北,而我又俗務纏身,沒太多時間專程到中部看他。偶爾從一些年輕戲曲研究者處得到他的近況,知道他的戲班經營一年不如一年,團員的年齡一年比一年老。幾年前,王金鳳老年喪妻,戲班少掉一個重要角色,他更失去一個良伴,整個人突然衰老不少。不久前,我接獲其子的電話,知道王金鳳已於五月十三日午後辭世,令我難過不已。

王金鳳的人生落幕了,從此與老妻相伴,輕鬆逍遙,自由自在。他或許應該爲此高興, 並向世人謝幕。只是,王金鳳的凋零,宣告這個碩果僅存的亂彈班正式死亡,台灣的亂彈戲也走入歷史,這是他在天之靈所不願看到的遺憾。王金鳳走了,像他這樣質僕、古意,不鑽營,不投機、逆來順受的善良百姓,在台灣戲曲界恐怕也幾近絕響了。

 

文字|邱坤良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校長

新銳藝評廣告圖片
評論與回響廣告圖片
歡迎加入 PAR付費會員 或 兩廳院會員
閱讀完整精彩內容!
歡迎加入付費會員閱讀此篇內容
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
Authors
作者
數位全閱覽廣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