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次演出的正、反面評價可以得知,台灣學院戲劇創作的自由、創新與多元化,讓北京觀眾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而大陸學院戲劇的評論則針對文本要旨處理、演員基本功等縱向深入要求的問題,給了最多意見。台灣創作展現的多元廣度,相對於大陸觀眾縱向深入的思考,可說是此次兩岸學院戲劇交流中所出現的立即差異。
今年九月中旬,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以戲劇學院學期製作《一官風波》,參與由中央戲劇學院(以下簡稱中戲)所主辦的第三屆國際戲劇邀請展的活動。這次北藝大的北京之行,可說是兩岸戲劇院校首度的演出交流。多數北京觀眾都表示這次北藝大的演出,帶給他們許多創新的刺激,其中也有觀眾感到不適應,但多表示歸因於自身觀戲經驗的受限。該戲設計創新、表現大膽,可說是北京觀眾與中戲師生對《一官風波》的正面總評。
編導邱坤良以時空模糊的藝術手法,表現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海權爭戰,以尼古拉一官(鄭芝龍)為故事主軸,描述海洋文化孕育下的人物群相及其處境;舞台裝置設計、角色造型服飾,均兼具該世紀的海域風貌與當今網絡世代之現代感。邱坤良表示,以今日的眼光來看,四百年前的這一群人其實相當具有國際觀;他希望藉著創作,為已被定型的鄭氏父子(鄭芝龍、鄭成功),賦予新的觀點。劇場的呈現樣式古今交融,空間運用自由活潑,則源自他個人童年的觀戲經驗(他以民間目蓮戲的表現方式為例)。當被問及是否想藉此表現對台灣今日位置的觀察時,他笑著表示答案並非如此明確,倒不如說是想表現東、西文化和勢力衝擊下的今日世界,他對觀眾個人經驗反映的意見保持開放的態度;並希望此次的製作經驗,能讓參與的學生以另一種思考角度來認識這段歷史,進而成為其集體記憶,補充當代教育劇場的內涵,使其成為台灣劇場多元發展的可能之一。
大膽營造戲劇氛圍
《一官風波》無論在導、表創作呈現與劇場設計的「新穎」,都令北京觀眾與中戲師生留下強烈的第一印象。在北京中戲演出時,整個演出空間與觀眾席全築在原先的舞台空間中,如同在中戲劇場的鏡框舞台上重新蓋了一座劇場,而原有的劇場觀眾席全棄而不用。入場時,觀眾必須經過幽暗迂迴的走道,方能抵達觀演關係極為親密的演出場地,多數觀眾甚至得行經表演區才能坐上觀眾席;導演充分利用表演空間來調度演員,演員表演時在觀眾席間的通道穿梭進出。中戲舞台美術系資深教師邢大倫認為,舞台設計對該空間進行了創造性的處理,讓他對這熟悉的場地產生了新鮮感,並且經由劇中歷史感與現代前衛融合的人物造型,感受到了導演的意圖;他還表示過去大陸也曾進行這樣的嘗試,但從未如此大膽。
中戲表演系教授張仁里則認為,模糊時空的表現方式,可以讓創作者拋開歷史題材的沉重包袱,專注於故事情節的經營,回到角色間人與人純然的相互觀照,並得以與觀眾熱情對話;此外,演員的表演因而鬆弛、自在,情感能夠自由抒發,也讓觀眾享受當代的表演節奏。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田本相表示,《一官風波》企圖營造的歷史氣勢、輔以舞台調度和設計效果的烘托,呈現了一種歷史真實感的幻覺,他同樣肯定作品所建立的整體劇場氛圍。
欠缺成熟的語言技巧
有趣的是,除了正面評價,《一官風波》所引發的討論也反映了兩岸學院間戲劇觀點的差異。邢大倫除了肯定舞台設計的創意,同時覺得整齣戲似乎有娛樂商業化的傾向;雖然視覺感強烈,但無法清晰有力地表達創作的內在意圖。同時,他於演後座談會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根本問題:該如何就新的戲劇嘗試與學院教學之間,建立應有的平衡目標?綜合與會人士的發言和筆者所做的觀眾訪問,將主要的評價意見歸納如下:一、劇本散文化的結構具濃厚的文學性,但鋪陳過多不夠集中,觀眾無法輕易了解全局。二、對演員熱情飽滿的表現表示肯定,但其能量高度多半一致,尤其欠缺語言與台詞的表現技巧,致使觀眾接收不易。三、上半場顯得沉悶,主要角色的處境無法得到觀眾共鳴;但下半場的戲引人入勝,主要角色面對愛情、親情的表現可視為全劇的重心。
田本相針對上述意見有更進一步的分析。他表示上半場的呈現著重在獨具匠心的場面調度,加上文本的先天之憾,淹沒了主要角色。至於此劇語言台詞的處理,田本相認為編劇與演員兩方面均有所缺失,因此,北京觀眾主要透過肢體的強化表達來感受人物情感。他強調語言、台詞的表達有其傳統性與哲學性,尤其不能忽略語言在舞台劇表演中的必要性。他印象中一直認為部分台灣演員表演質地良好,是否因為台灣戲劇表演專業未能獨立分科、也還沒有職業化的話劇(舞台劇)團體來帶動表演水準,進而影響台灣演員能力的提升與延續?儘管在考量這些意見之前,必須考慮兩岸間文化與政策的差別,並且北藝大戲劇系主任鍾明德曾在座談中發言,以當代時空中去歷史化、歷史失憶與無深度感的失語症等現象,和與會人士交換意見,但我們似乎仍能從這些評價意見中,找出未來調整的蛛絲馬跡。
欲言又止的焦慮與茫然
這次《一官風波》在北京中戲的演出可說是一票難求,原定兩場晚場的演出即時加演兩場午場,但仍有許多觀眾向隅。從此次演出的正、反面評價可以得知,台灣學院戲劇創作的自由、創新與多元化,讓北京觀眾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而大陸學院戲劇的評論則針對文本要旨處理、演員基本功等縱向深入要求的問題,給了最多意見。台灣創作展現的多元廣度,相對於大陸觀眾縱向深入的思考,可說是此次兩岸學院戲劇交流中所出現的立即差異,而差異的存在,則提供了互補參考的可能。
田本相還指出,《一官風波》的創作思路反映出創作者的焦慮與茫然,這或許是觀者個人對台灣現今局勢的延伸聯想。導演以「尼古拉的選擇──《一官風波》的演出構想」為題,作為節目單中創作構思的說明;的確,「選擇」實屬不易!再看劇中尼古拉一官,他所處之局勢的確充滿諸多誘惑與為難,情境交織下的種種選擇,使他得步步為營;人在選擇中不免有所茫然、甚至因茫然而焦慮。說明文提及:「戲劇情節與角色人物的歷史影像,目的不在還原歷史,也不是要提供觀眾『知古鑒今』的想像空間,確切地說,應該就是面對現實社會的直接反射。」作者就其身處的現實社會環境下,因而反射激發出《一官風波》的創作,這樣是否也能算是種關懷?一種以藝術創造出發、充滿人性並有高度價值的社會關懷!試想,這樣的關懷若是採取直接且有力的表述,相信如此的藝術作品,必能有深沉豐富的感人力量。然而,創作者託言的「現實社會」,背後反映的究竟是什麼?
導演邱坤良並不以台灣現狀視為解讀本劇的唯一答案,而這樣的創作立場,是否就是田本相觀察中所談到的「欲言又止的茫然」?面對國際化的劇烈、面對兩岸未來發展,台灣各面向的自我定位,至今仍是熱烈的議題。在熱烈論述之餘,到底在何種程度的基礎共識下,台灣的自我定位方能有一定的依循?這個問題仍舊需要時間摸索,而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人人都有各自的問答與選擇,茫然、焦慮亦隨選擇而生……不論身為民眾或藝術創作者,實在無法迴避其中所產生的影響。雖說藝術創作重於個人情感經驗抒發、成長積累,並非一定要與社會責任思考並肩而行,但如果能在這次北藝大的北京之行後,再深思一次上述問題,將會使此行的收穫再添一筆。
文字|朱宏章 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