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瘋》劇中,文本似乎僅提供了景觀及聽覺上的揮灑空間,而莎翁的四大悲劇並不因為拼貼之後產生新的辯證,文本中場景彼此的互文關係似乎只是一再重複已經非常清楚的主題;這樣的情況可能導因於《瘋》劇所選取的場景同質性過高、主題雷同 ,因此拼貼除了呼應類似的主題之外,還能摩擦出什麼火花呢?
創作社《瘋狂場景--莎士比亞悲劇簡餐》
2002年12月19~22日
台北新舞臺
我們通常難以用直接的方式去詮釋魏瑛娟作品的主題,然而在去年十二月底推出的《瘋狂場景──莎士比亞悲劇簡餐》(以下簡稱《瘋》劇),其意念的傳達及導演理念的掌握上卻非常地清晰易懂。《瘋》劇透過符號的運用,在舞台、服裝、化妝及文本上,透過古今對照等方式達到互文(intertextual)的效果,的確明白地傳達瘋狂是亙古的人性問題,以及人生中種種的虛虛實實。除此之外,《瘋》劇瑰麗詭絕的景觀構圖,顯示魏瑛娟在場面調度上的功力,然而筆者更對該劇高難度的拼貼結構有興趣。
有別於一般忠於文本的做法,魏瑛娟選擇用拼貼的方式重新建構莎翁的四大悲劇,而在這樣的結構中,筆者注意到《瘋》劇充滿了後現代表演藝術中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的特色,造成以下幾種張力(tension): 一、介於線性與非線性之間的矛盾; 二、文本與意象之間的拉距; 三、拼貼介於完整與支離破碎之間,因此本文將著重於分析《瘋》劇之結構。
遊走線性、非線性的拼貼結構
後現代表演藝術有一些明顯的特性,其中之一是不確定性。例如康寧漢的作品該被列為現代或是後現代?又如碧娜‧鮑許的舞蹈劇場遊走於劇場與舞蹈之間,而《瘋》劇的拼貼結構也呈現出一種介於線性與非線性之間的不確定性。《瘋》劇打破莎翁四大悲劇的原有結構,擷取其中有關瘋狂等主題之場景拼貼並置成一場戲,也構成新的文本。有趣的是,拼貼的原意是呈現支離破碎的效果,而魏瑛娟卻用統一的主題將這些場景串聯起來,並將結構分成〈序場〉、〈背德謀劃〉、〈 殺!殺!殺!〉、〈箴言譫妄〉與〈滅了〉等五幕。吊詭的是,五幕的結構竟符合羅馬戲劇學者何瑞斯(Horace)對古典戲劇結構之要求,同時也類似傳統文本具有開始、發展與結束的線性結構。然而在舞台符號的運用上,魏瑛娟卻顛覆了自己重新建構的文本之線性結構,而用繁複的拼貼意象打破在文本上、角色上以及情感上的統一性及線性發展。例如角色由多位演員輪流飾演,或是一人飾多角,再加上服裝古典與現代並置等手法,的確在符號的重疊運用上,傳達出亙古的人性瘋狂問題,不僅輪迴於莎翁的四大悲劇中,也是當代人類要面對的課題。
然而本文質疑的是,這樣的主題,是否需要透過切割莎翁的文本之後以拼貼的方式才能突顯? 再者,《瘋》劇其繁複的符號及景觀本身即清楚地傳達該劇的主題,那麼以拼貼手法所呈現的文本,是否觀眾需要更深入思考背後更大的企圖?
文本與景觀的弔詭關係
固然,《瘋》劇華麗的意象的確已達到對莎劇新的詮釋,或者說詮釋太沉重, 不如說莎翁的四大悲劇給予魏瑛娟靈感,而以華美的景觀呈現莎劇。而這也是《瘋》劇弔詭之處,相較於視覺拼貼的支離破碎感,文本(幾個場景選擇)幾乎是完整而原封不動地由莎翁的原著被挪用到舞台上。若文本只是景觀靈感的來源,那麼何須大塊的文章及獨白呢?《瘋》劇的文本與景觀之間有著弔詭的關係,這情況有點解構的懸疑;一方面這些文本的確存在,二方面文本的存在並不因為景觀而其中之辯證關係更被突顯,反而如同被篡位,那麼文本是存在亦或不存在呢?借用哈姆雷特之名言: To be or not to be?
的確,許多有關後現代劇場之劇評及論述(例如亞陶以及當代意象劇場的理念) 強調線性式的文本不是戲劇的靈魂,景觀或場面調度才是。然而這樣的論點仍要詳加解釋,才不會構成誤解,以為後現代戲劇文本與景觀是勢不兩立,一定有所謂的主從關係。當代有幾位導演便是文本與景觀並重、相互呼應,而絲毫不因使用文本而損其前衛性。例如布魯克(Peter Brook)的《馬哈/薩德》與蜷川幸雄(Yukio Ninagawa)的《米蒂亞》,都是藉由符號與景觀給予文本新的詮釋。但在《瘋》劇中,文本似乎僅提供了景觀及聽覺上的揮灑空間,而莎翁的四大悲劇並不因為拼貼之後產生新的辯證,文本中場景彼此的互文關係似乎只是一再重複已經非常清楚的主題;這樣的情況可能導因於《瘋》劇所選取的場景同質性過高、主題雷同 ,因此拼貼除了呼應類似的主題之外,還能摩擦出什麼火花呢?
拼貼華麗而情感沈重
《瘋》劇除了文本因為同質性高而難以透過拼貼產生新意之外,結構也曖昧;與傳統的文本結構相比,《瘋》劇的確是夠非線性了。然而若與典型後現代的拼貼相比,《瘋》劇在文本上又支離破碎得不夠徹底,並且其邏輯與脈絡過於一目了然,以清楚的場景發展整齣戲的結構,因此,《瘋》劇的文本拼貼仍較保守。後現代的拼貼採用異質性高的材質來發展作品,例如借用乍看不相干事件而成集錦,或穿插、並置與重疊多媒體畫面,而非規律地以 A、 B、 C、 D 的方式組合。筆者無意批評《瘋》劇的拼貼結構是否成功,然而從拼貼的定義來看,的確對照出《瘋》劇在文本的元素組合上因為同質性過高,而無法達到如視覺符號上所產生的多重與立體的效果,或是對莎劇有多元的或新的呼應與辯證,而只是平扁地重複主題。 然而這也許是魏瑛娟的本意,正如同先前的採訪報導:「魏瑛娟試圖在一個極簡的舞台上,讓演員以華麗與輕盈的表演,去詮釋一種無力的狀態。」若魏瑛娟果然只要觀眾注意華麗,那麼她的意圖的確成功,但是演出是否輕盈則有待商確。畢竟選取的文本段落俱是張力十足與震撼的場景,而演員聲嘶力竭的吶喊以及扭曲的身體所呈現的,卻是沉重無比的情感詮釋。
總括而言,上述《瘋》劇所呈現的幾個張力似乎不斷在彼此解構:文本的拼貼之中夾帶的線性結構、符號的前衛與拼貼對照莎翁原著的忠實借用以及介於完整與支離破碎之間的文本拼貼,這些張力的確考驗觀眾看戲的功力。然而撇開以上幾個疑問,《瘋》劇所呈現的景觀以及節奏上的掌握,的確是令人讚歎魏瑛娟的精準、巧思與創意,而留給觀眾深刻印象的正是一片片華麗的拼貼意象。
文字|倪淑蘭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表演藝術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