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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

戲劇是揭露世界謊言的工具

奧地利劇作家湯馬斯.貝恩哈德的《米內提》和《峰頂萬籟俱寂》

貝恩哈以憤世嫉俗的挑釁形象著稱,厭惡文藝界及所有和藝術無關的事物。儘管醉心於自己的孤獨與名聲之中,這位作家總是籠罩在醜聞的氣氛當中,每齣劇作的演出皆引發社會議論。對貝恩哈德來說,戲劇是用來揭露世界的謊言與矯揉造作的工具;而世界(奧地利)就是一個舞台,人們只是傀儡罷了。

貝恩哈以憤世嫉俗的挑釁形象著稱,厭惡文藝界及所有和藝術無關的事物。儘管醉心於自己的孤獨與名聲之中,這位作家總是籠罩在醜聞的氣氛當中,每齣劇作的演出皆引發社會議論。對貝恩哈德來說,戲劇是用來揭露世界的謊言與矯揉造作的工具;而世界(奧地利)就是一個舞台,人們只是傀儡罷了。

在法國上演的當代劇目中,奧地利作家湯馬斯‧貝恩哈德(1931~1989)的劇作佔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從去年亞維儂戲劇節裡的《米內提》Minetti,到方落幕的巴黎秋季藝術節裡的《萬籟俱寂》Tout est calme,不僅讓我們見識了他自西方古典音樂中得到啟發的寫作技巧,以重複性的主題及詛咒般的文句為基礎建立的文風,同時也為其作品裡尖刻的諷世意涵所警醒。

世界就是舞台,人是傀儡

這位二十世紀的重要作者,是個自幼無父的私生子,受到外祖父作家決定性的藝術影響,年輕時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又在療養院感染了肺結核,而被迫中斷了音樂夢想,因此作品的核心始終縈繞著疾病和死亡,糾纏著毀滅與瘋狂。他在薩爾茲堡(Salzburg)的莫札特學院(Mozarteum)修習音樂與戲劇,並以布萊希特與亞陶為題的論文取得學位。他尤其鍾愛亞陶的一句話:「先知的家族已經絕嗣。」在歷任演員、音樂學家、司法專欄編輯和詩人之後,他從三十歲開始,以專一的熱忱,投入戲劇與小說的寫作。

貝恩哈德的生活往返在奧地利鄉間的農莊和維也納之間。他以憤世嫉俗的挑釁形象著稱,厭惡文藝界及所有和藝術無關的事物。他狂熱地閱讀報刊,卻經常唾棄、侮辱從不忘記授獎給他每部作品的各大報刊文學評審。儘管醉心於自己的孤獨與名聲之中,這位作家總是籠罩在醜聞的氣氛當中,每齣劇作的演出皆引發社會議論;終其一生,他不倦地在作品中表達對奧地利的怨恨,與身為奧地利人的艱難。一九五五年,他因為發表一篇詆毀薩爾茲堡劇院的文章,而遭到起訴。一九八九年,他在最後一齣劇作《英雄廣場》Heldenplatz激起政治論戰的時刻去世(註1)。他在晚期的一篇短劇中寫道:「歷來最可怕的笑劇,就是奧地利。」對貝恩哈德來說,戲劇是用來揭露世界的謊言與矯揉造作的工具;而世界(奧地利)就是一個舞台,人們只是傀儡罷了(註2)。

貝恩哈德共計著有十八篇戲劇及為數相當的短劇,約可分成兩類:第一類和政治有關,批評統治階層形同納粹的法西斯心態,他企圖藉此使戲劇演出變成直接行動的手段,和強烈抨擊觀眾的武器;譬如《狩獵社會》Die Jagdgesellschaft、《總裁》Der Präsident……等等。第二類作品皆與戲劇創作主題相關;作者自稱痛恨戲劇,討厭戲劇工作者、戲劇觀眾和劇評。這位真理的捍衛者雖然對舞台的幻象與妥協充滿懷疑,卻情不自禁地被戲劇的魅力所吸引。這樣愛恨交織的矛盾情結,使他寫下《朝向目標》Am Zeil、《作戲劇的人》Der Theatermacher、《米內提》……等劇作。歸根結柢,貝氏追隨亞陶的思想,以他的戲劇來「反戲劇」,目的在針砭大量製造消遣性戲劇的社會(註3)。

以戲劇創作針砭社會生態

他的劇作宛若詛咒者的講壇,狂怒地把對世界的揭發搬上舞台。一段段的獨白互相銜接,直到人幾乎在詞句中被稀釋,而語言填補了無法行動的空虛;戲劇變成音樂,語言組織成樂譜。「譫語──真理」、「等待──吃喝玩樂」、「話語──沉默」、「喜劇──悲劇」等兩極抗衡,不斷地在作品中迴返,形成他戲劇結構的特色(註4)。同時,我們看見貝氏戲劇裡蘊含哲學與神學的內涵,也就是意義和怪誕、全部和虛無,以及藝術和混沌的鬥爭。

《米內提》寫於一九七六年,為作者向德國鼎鼎大名的演員貝恩哈德‧米內提(Bernhard Minetti)的致敬之作,然而,劇中主角的遭遇卻和真正的米內提南轅北轍。此劇的中心主題乃戲劇藝術,更確切地說,是一位憤怒的藝術家,獨自對抗所有人,因為他的藝術理想,而付出了被隔離的代價。全劇包括三場和一段尾聲,場景設在大西洋岸的城市歐思坦德(Ostende),時間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開場時,一個角色「奇怪的先生」(註5)──「身著下垂到腳踝的舊冬季大衣,腳穿帶有鞋罩的黑漆皮皮鞋,戴著一頂闊邊帽,左臂上掛著一把雨傘,他襯褲的一條繫帶鬆開了,拖在地上」(9)──走進一家旅館的大廳。這是老演員米內提,他在這裡和一位要邀他重返舞台扮演李爾王的劇院經理有約,而一群群戴著各式面具的作樂遊客不時地穿越旅館大廳……

如李爾王般的孤獨與不幸

第一、二場,米內提開始以獨白向一個獨坐旅館大廳沙發的女士透露自己以前的故事:原來他已經三十年沒演戲了。從前他也曾是劇院經理,卻因為「拒絕古典文學」,而被解僱;這個無視傳統觀念的演員,被官方強迫遷居偏僻的妹妹家,悲慘地種了三十年的蔬菜。他自稱曾在同一個旅館大廳見過比利時畫家恩索爾(James Ensor),而且在他整齣戲盯着的舊行李箱內,有一個恩索爾為李爾王這個角色製作的面具。三十年來,他固執地每天清晨戴上這個面具,面對鏡子練習這個角色,如今這個神秘約會是他長久以來等待的機會。

第三場,在旅館的酒吧裡,一個年輕女子也在等人──她的男朋友。米內提向她訴說自己虛幻的希望和信念,並揭開在舞台和劇場觀眾交流的錯覺下,彼此感到恐懼的深刻真相。女孩曾問這個被世界遺棄的老人:「你喜歡音樂嗎﹖」(60);當她的男朋友出現時,她調高電晶體收音機的音量,而把這台收音機留給這個老演員。若沒有鋪陳米內提在獨白裡表達的不幸,那麼就無法凸顯這些幸福的時刻;老人的貧窮、極端的孤獨,和近乎瘋狂的不安,透露出李爾王悲劇的言外之意。本劇幾乎是主角一人的獨白,這些長篇的抒情獨白,音韻鏗鏘,節奏和諧,每個字仿若一個音符,每個句子猶如一組琶音,傳達出絕望的訊息。

直到劇終,劇院經理果然沒有出現,像貝克特的《等待果陀》一樣──或許是神?或許這一切是絕望的演員最後的幻覺?尾聲中,在歐思坦德的大西洋岸,我們看見米內提坐在長凳上,喃喃自語:「走吧﹗快走吧﹗」(62) 接着吞服預藏的毒藥,最後一次戴上恩索爾為李爾王的角色製作的面具,蜷縮著,雙目直視前方。剛剛在酒吧經過他面前的那些戴著面具的人們,個個爛醉如泥,走近他,並認出了他,其中一個人用食指指著他大喊:「藝術家/戲劇藝術家。」(63)老演員保持不動,直到暴風雪完全把自己掩蓋。

在去年亞維儂戲劇節中,榮獲去年法國凱薩獎影帝的米歇勒‧布凱(Michel Bouquet),雖然已屆七十五歲高齡,但以金屬般的特殊嗓音,清楚地勾勒出長篇獨白的抑揚頓挫,並以拔萃的熟練技巧,貼切地詮識了貝恩哈德樂譜般的劇文。他演活了一個令人恐懼、同情又忍不住傾慕的米內提,觀眾無不為之動容。

直言批判中產階級的狂妄

《萬籟俱寂》改編自貝恩哈德的劇本《峰頂萬籟俱寂》(Ü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1980),其劇名取自德國人琅琅上口的歌德之同名詩歌。全劇共十一場,敘述一九八○年左右,知名德國作家麥斯特(Meister,即「大師」的意思)的一天,場景設於他隱居之地──南德鄉村的古老別墅。作家已達榮耀的巔峰,剛剛完成他的傑作《四部曲》。他的妻子為了丈夫而犧牲鋼琴獨奏家的生涯,成為他謙卑的奴僕。他們在家中接待一位以麥斯特作品為博士論文主題的年輕女子、一位要採訪他的記者,和好比他應聲蟲的出版商;所有的人都讚美他,而作家尤其自負。這位文壇巨擘懂得一切:文學、音樂、考古學、甚至養蜂術。隨着劇情的進展,麥斯特陷入愈加瘋狂的自誇中。對於納粹主義,這對夫妻竟有以下荒誕的對話:

麥斯特夫人:我們認識很多猶太人,都是挺可愛的人,不過,其中也有非常多

直接造成種族滅絕的禍根。

麥斯特:滅絕猶太人是一個大錯誤,但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註6)

如此話語,不但反映了現在奧地利極右派政府的納粹意識形態氛圍,也令人想到被法國人視為奇恥大辱、去年四月晉昇法國總統第二輪選舉的極右派民族主義候選人勒朋(Le Pen)說的:「納粹屠殺猶太人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藉著這齣描繪文化交易的喜劇,貝恩哈德嚴厲地諷刺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傲慢狂妄。

許多導演在導貝恩哈德劇作時多側重劇作家的悲觀與厭世,但在巴黎秋季藝術節中演出的比利時演員團體Tg STAN(意謂Stop Thinking About Names「別管名稱如何」),卻選擇以破壞性幽默的方式,來呈現《峰頂萬籟俱寂》中繞著保守文化規範空轉的封閉圈子。這個劇團已成立十餘年,並且發明了一種新的做戲方法:沒有權威的導演,演員們集體研討文本,沒有舞台排練,在表演期間,採取永久的「創作進行式」(work in progress),肢體的創作接近舞蹈或「偶發性表演」(happenings)(註7)。他們的演出猛烈、精力充沛且流暢,與台下觀眾的互動非常即興、豐富,使全劇充滿了樂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當演員忘詞或說錯台詞的時候,舞台上的提詞人馬上來接替或更正,更憑添自由生動的氣氛。

首演大部分貝恩哈德劇作的奧地利導演培曼(Claus Peymann)說,如契訶夫之於十九世紀末的影響性,作者的社會諷刺劇描繪二十世紀末的社會,形成「中產階級的死神之舞」,目光投射出「這段時間人類的狀態,也就是結束中時代的多元化狀態。」(註8)在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觀賞貝恩哈德的劇作,不但充滿當代的共鳴,也委實令人深思。

 

文字|蘇真穎 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法國文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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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英雄廣場即是一九三八年法西斯德國併吞奧地利的翌日,二十五萬維也納人向希特勒歡呼的地方。

2.J.-F.Peyret,"BERNHARD Thomas",in 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u Théâtre ,Larousse-Bordas, 1998.

3.Chantal Thomas, Thomas Bernhard , Seuil, collection "Les Contemporains", Paris,  1990,p.43.

4. Jean-Marie Winkler, L'attente et la fête - recherches sur le théâtre de Thomas Bernhard, Editions Peter Lang SA,Bern, 1989.

5.Thomas Bernhard, Minetti , traduction française : Claude Porcell, L'Arche, Paris,1983,p.7. 後續的劇本引言直接以括號註明原始出處的頁數。 

6. Thomas Bernhard, Maître ,titre original:Ü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traduction française : Claude Porcell, L'Arche, Paris,1994,p.82.

7. Fabienne Darge, “ Le jeu de massacre de Thomas Bernhard sous les assauts réjouissants du Tg STAN ” ,  LE MONDE , 17/11/2002 .

8.Hans Höller, Thomas Bernhard-une vie , traduction française de l’allemand par Claude Porcell, L'Arche, 1994, p.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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