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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在《少年魔號》呈現的怪誕之美,就像同年代的維也納分離主義畫家克林姆的畫。(圖為克林姆畫作《生命之樹》)(本刊資料室 提供)
系列 系列/聲、歌與樂

猶是深閨夢裡人

《少年魔號》—馬勒的歌(三)上

對《少年魔號》情有獨鍾,是馬勒慧眼獨具。或正是這種與衆不同的品味,使馬勒成為重要藝術家。《少年魔號》所代表的,不只是與「廟堂藝術」相對的「鄕土藝術」;也是與「優美」相對的「怪誕之美」。《少年魔號》是俗文學。正可沖洗一下浪漫主義後期一再重複,「雅不可耐」的虛假。

對《少年魔號》情有獨鍾,是馬勒慧眼獨具。或正是這種與衆不同的品味,使馬勒成為重要藝術家。《少年魔號》所代表的,不只是與「廟堂藝術」相對的「鄕土藝術」;也是與「優美」相對的「怪誕之美」。《少年魔號》是俗文學。正可沖洗一下浪漫主義後期一再重複,「雅不可耐」的虛假。

在馬勒四十六首歌裡,歌詞取自《少年魔號》的就佔了二十四首,《流浪者之歌》的第一首未計在內。《少年魔號》三冊,從—八〇六到一八〇八年陸續於海德堡出版,是兩位詩人Achim von Arnim和Clemens von Brentano蒐集改編的德國民歌(詞)集。一八八三年在柏林再版,馬勒依據的是這個後出的版本。從一八八八到一九〇一的十三年間,馬勒作品的所有的歌詞都出於此。一八九五年Anna Bahr-Mildenburg送給馬勒一套一八〇六年的原版。馬勒寫信道謝,說「這本書太迷人了,我差點把有些歌再譜一次曲。」

而馬勒譜出了德文藝術歌裡最迷人特異的一組作品。從童謠、情歌、諷刺,到飢饉、戰爭、死亡。從民歌旋律、舞曲節奏、簡單伴奏到色彩濃烈,管弦厚重,關懷深切。《少年魔號》的創作過程就是馬勒的成熟過程。

在馬勒之前,如舒曼、布拉姆斯也用過《少年魔號》的歌詞,但都不像馬勒這麼著迷。馬勒是《少年魔號》音樂上的發現者。他承襲著以民歌爲典範的藝術歌傳統,似近於布拉姆斯,但又不同。布拉姆斯喜歡民歌的純樸,幽默、田園風,他改編民歌主要是配伴奏。馬勒的音樂則是完全的創作。他選擇的歌詞常粗糙怪誕,邏輯鬆散。卻眞實地反映了低層社會的生活思想。在幽默有趣之外,呈現了上層社會不能想像不願面對的可悲情境。馬勒抓住歌詞中一點意思,在音樂上把它鋪陳出來。馬勒曾對詩人Demel的夫人說:「我不願意替太完美的詩配樂,那就像爲完美的雕像上漆一樣。」用《少年魔號》的歌詞,讓馬勒在音樂上有完全的自由。

對《少年魔號》情有獨鍾,是馬勒慧眼獨具。或正是這種與衆不同的品味,使馬勒成爲重要藝術家。《少年魔號》所代表的,不只是與「廟堂藝術」相對的「鄕土藝術」;也是與「優美」相對的「怪誕之美」。《少年魔號》是俗文學。正可沖洗一下浪漫主義後期一再重複,「雅不可耐」的虛假。馬勒的魅力,來自這種新的刺激。

一八九二年以「少作」發表的十四首鋼琴伴奏歌曲中,九首出自《少年魔號》,大約作於一八八七至九一年間。其中輕鬆諷刺的佔了大多數。一八九二年一月底到二月又有五首《幽默小品》寫成。這反映出馬勒早期對《少年魔號》的主要興趣所在。

童謠與情歌

〈修理壞小孩〉"Um schlimme Kinder artig zu machen"完全就是童謠:「一個紳士上城堡兒/騎著一匹漂亮馬兒/咕咕咕,咕咕咕」。〈夏季換班〉"Ablosung im Sommer"說「布榖跌死自己/從高高的柳枝/誰替我們解悶/這長長的夏天?」漫不經心的,沒有甚麼微言大義。唱歌就是爲了好玩,也不故作滑稽。

對愛情,這個時期的馬勒似乎冷眼旁觀,不輕易流露眞情。〈我高興地穿過綠色的森林〉"Ich ging mit Lust durch einen grunen Wald"是一首典型的民謠情歌。內容是男女相約晚上偷情幽會。馬勒指示「如夢的,一直很溫柔」。牧歌式的分解三和弦旋律,輕揚的鳥鳴,是一首美麗的歌。最後一段歌詞是馬勒自己加上的:「你這貪睡的姑娘,小心,小心,你的愛人跑哪兒去了?」,彷彿在耳邊催眠似地低問。也似乎透露著他對愛情的不確定感。〈不幸中的大幸〉'Trost im Ungluck"是男女對唱:「走吧,時候到了/…愛你是一時糊塗/沒你也一樣舒服/……憑我的鬍子發誓/我對你永遠忠實」(女:)「你以爲你天下最美?……還差的遠哩」(合唱:)「你以爲我看上你?/你可是自作多情」臨到分別,還要鬥嘴。和浪漫主義的純情相比,有一種殘忍的幽默眞實。馬勒的表情指示是「魯莽放肆」。〈白費勁〉"Verlorene Muh!"也是對唱。牧羊女纏著男孩不放。先要他出去走走,再叫他掏掏口袋,最後問要不要她的心。而郎心如鐵,一概拒絕:「蠢丫頭,我不要。」鄕氣十足。

〈誰發明的這首小歌?〉"Wer hat dies Liedlein erdacht?'有長達十小節的花腔樂句。前面的歌詞是典型的民謠情歌,最後卻問「誰發明的這首小歌」答案竟是「三隻鵝兒帶歌來,兩隻灰色一隻白。此歌誰若不會唱,他們可要討罵挨。」簡直不可理喻。最後第二句脫軌的低音,造成滑稽的效果。

〈分離)"Scheiden und Meiden"口口聲聲傷心,可是"Ade, Ade"(再見,再見)唱個不停,好像並不眞的那麼痛苦。分別就分別吧,命運如此,又能如何?十六分音的奔馳節奏貫穿全曲,馬勒指示要鋼琴模仿鼓聲。浪漫主義的歌善感多愁。靠近二十世紀時的馬勒,卻擅於顧左右而言他。假託民歌的情調也是一種隱藏。

這裡面還是有沉重的眞情。同樣的"Ade, Ade"在〈永訣〉"Nicht Wiedersehen"裡不再是玩笑。男孩在長久分離之後回來(是個士兵嗎?),女孩已經因爲「傷心和哭泣」而在三天前死了。馬勒的指示是「沉重的」。鋼琴的低音如喪鐘。

兵士的歌

〈走了,走了〉("Aus! Aus!",「完了」的雙關語)開啓了馬勒獨有的士兵題材。士兵的歌八首,佔《少年魔號》歌曲三分之一。馬勒童年時住在軍營附近,軍號和軍鼓,行軍的節奏,是他的音樂啓蒙,也留下了一生不能磨滅的印象。他的歌和交響樂裡進行曲的節奏不時出現。

開始說「今天我們開拔,呀嚇,在綠色的五月;明天我們開拔,走出高高的城門」。女孩問他是不是永遠不再回來。士兵繼續唱著進行曲,要她乾一杯酒,擦乾眼淚。女孩說她要去修道院,士兵一定會把她忘記。士兵說,不要難過,五月裡野花很多,愛情還沒有完。士兵輕佻浪蕩,看不出有甚麼感傷。進行的步伐踩扁一切,愛情只是小小的穿插。波西米亞民歌的影響清晰可辨。

男兒志在在四方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史特拉斯堡戰壕中〉"Zu Strasburg auf der Schanz"一個逃兵半夜想游過萊茵河逃跑,被抓回去槍決。他說,那是因爲聽到故鄕的阿爾卑斯山號,忍不住想家。年輕的兵士不知軍令如山,還沒到戰場已經送命。馬勒一開始就標明了「民歌口吻」、「不帶傷感,絕對按照節奏」,又指示「按照準確的行軍速度」。隱隱的葬禮進行曲,伴奏裡種種音響的象徵(例如鼓聲的模仿),已經不只是鋼琴,更像管弦樂的鋼琴譜。

戰爭的本質逐漸顯露,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列在《幽默小品》中的〈哨兵夜歌〉其實是非常悲傷的。一個兵在半夜站哨發牢騷。奇妙的是,穿插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叫他不要悲傷,會在玫瑰花園裡等他。士兵說等我的不是什麼花園,而是槍林彈雨。女聲又說,要他相信上帝,戰場上會得到保佑。兵士說,相信上帝的人都離戰場遠遠的,他們就是發動戰爭的帝王將相。一連串暍問:「站住/誰/口令/別過來」描畫出神經緊張的兵士。最後一段以旁敘者的口吻說:「誰在那裡唱歌/迷失的野戰衛兵/在半夜歌唱/在半夜」。

兵士已經成爲反戰者。不再像前面那樣懵懂。六段中男女輪唱。男聲是激昂強烈的進行曲音響,女聲則迷離恍惚。前者用的是很重的打擊、銅管樂器,後者則是柔軟的弦樂、豎琴、木管樂器。士兵從"forte"到"fortissimo",女聲則在"piano”中徘徊,溫柔而神秘。

這女人聲音構成戰鼓、軍號、男聲的對立面,美麗而虛幻,在現實中不存在,或許是記憶,或許是想像,或許在夢裡。更有可能這是一個女鬼。那柔曼的音線鬼氣森森。可以想像,最後哨兵發現了可疑的人,然後他就沒有了聲音。野地裡衛兵半夜唱歌也太詭異了。恐怕不是眞的,他也是鬼魂。女鬼完成了誘騙的任務。然後他在半夜出來唱歌。

童話與諷刺

一八九九年發表的作品益見老辣。〈萊茵小傳奇〉"Rheinlegendchen"是其中最快樂無憂的一首。傳統民歌的風味,令人一聽如故。一個童話般的故事;姑娘在河邊割草,把戒指丟進河裡。魚呑了戒指,上了國王的飯桌。國王問,這是誰的戒指呀?姑娘的愛人回答,「這是我的」。於是他飛奔回來,把戒指還給女孩。說,你在哪裡割草都沒關係,只要把戒指丢進河裡就好了。這首歌的旋律流來流去,綿延不斷,好像天下萬流歸宗,總會流到愛人那裡。簡直像轉個不停的舞曲。

〈安東尼對魚講道〉"Des Antonius von Padua Fischpredigt",水族們都聽得心悅誠服,如醉如痴。聽完道理,一轉身就故態復萌:「螃蟹照樣橫行,鳕魚照肥,鯉魚照吃。把道理忘得乾乾淨淨。」舒伯特很多寫魚寫水的名作,那像中國畫裡的花鳥蟲魚,小溪清澈見底。而馬勒的魚兒像漫畫,個個腦滿腸肥,肚突眼暴。貪婪,狡猾,愚昧,而且還好像一本正經。一成不變的十六分音節奏似乎象徵著無可救藥的循環。人聲部分的毫無旋律性,像和尚念經。

〈鑑賞力之頌〉"Lob des hohen Verstands"是德文藝術歌裡最著名的諷刺歌。夜鶯和布榖比賽唱歌,請驢子當裁判,「因爲他有一對大耳朵」。結果當然是糊塗官誤判糊塗案。整個音樂輕快流暢,好像在春天的樹林裡,悅人的聲響此起彼落,像童話故事。有很多音畫的效果,如布榖的咕咕,夜鶯的鳴囀。當然最突出的是驢叫「咿啞」,下降超過兩個八度。馬勒暗罵批評家,替音樂家出一口氣。所以歌唱家也都樂意學驢叫。

面對死亡,馬勒收起了嘻笑怒罵。〈世間生活〉"Das irdischeLeben",〈美麗號角吹響的地方〉"Wo die schonen Trompeten blasen",〈起床號〉"Revelge"這些歌是馬勒《少年魔號》的重頭戲。(待續)

編按:

本文因篇幅所限,分別於本期與下期刊出。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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