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Jerry對Peter的策略是殘酷的,因為他不但不遵守社會的語言成規,導致Peter搞不清狀況,而且他用話語刺激Peter,嚴重打擊一個中年異性戀男子的自尊。同時,他對Peter的用心是仁慈的,因為他想藉用一個午後的互動,點醒對方,希望對方不再甘於成為陳腔濫調的受害者,並進而改變他的内在。
《動物園的故事》展現兩種優劣立見的語言,第一種是Peter的語言,其特色即是符合社會禮教但乏味至極的陳腔濫調。另一種則是Jerry的語言,其特色即是刻意玩弄文字、拿陳腔濫調開刀的語言。因爲優劣立見,所以前者的語言乏味,後者妙語如珠,於結構上呈現傾斜的狀態,並不符合巴赫汀所揭橥的「對話」的眞諦。足見,在他的第一部作品裡,艾爾比無法抑制他對中產階級的嫌惡,並未給予Peter足夠的同情與空間。
學舌的鸚鵡
Peter有如一隻只會學舌的鸚鵡,一個覆誦的機器,社會教他如何說話他就照本宣科,幾無創意可言。Peter和Jerry談完天氣之後,前者向後者透露他已有兩女。Jerry狀似訝異地說:「你結婚啦!」Peter不假思索地回道:「那當然。」Jerry澆他冷水問道:「是法律規定的嗎?」Peter的語言提示我們不要小覷陳腔濫調:說話的人或許吐字不經大腦,且說出來的語言可說是毫無意義,但是Jerry的不悅正顯示他意識到「家常閒話」經常夾帶的意識形態。我們跟朋友的閒聊當中,常常會聽到類似Peter的話語。我曾經聽過某人談及他爲何結婚:「總是要結的。」或爲何生小孩:「總是要生的。」我也曾經聽過幾個結了婚的朋友提到某個已屆中年尙未結婚的甲男或乙女,在平淡的字眼及語氣裡,總是透露出一絲遺憾、不解、甚至歧視。Jerry質疑的正是,Peter在毫無戒心的情況下採用了大衆的語言,進而擁抱了主流異性戀者的價値。
另一個例子更爲有趣。當被問及對Baudelaire與Marquand的評價時,Peter侃侃道來:
嗯,我喜歡很多作家。我可以説是有滿多樣的品味。這兩位作家都不錯,各有千秋。Baudelaire,當然……嗯……傑出許多,但是Marquand在我們……國家(文學史)……也有一定的……
Peter這一番話宛如直接記誦自書背上的廣告詞。Peter不但沒有自己的意見,而且講得好像在發表一段乏味的宣傳,難怪Jerry還沒等他講完就打斷說道:「省省吧。」
Jerry的後設語言
從頭到尾,Jerry的語言頗有後設的旨趣。Jerry在說話時總是同時想到兩個層面:第一,他正在運用什麼語言模式;第二,他如何玩弄語言來戳破Peter空洞的語言。首先,他對Peter的策略是殘酷的,因爲他不但不遵守社會的語言成規,導致Peter搞不清狀況,而且他用話語刺激Peter,嚴重打擊一個中年異性戀男子的自尊。同時,他對Peter的用心是仁慈的,因爲他想藉用一個午後的互動,點醒對方,希望對方不再甘於成爲陳腔濫調的受害者,並進而改變他的內在。當然,這一點又透露了作者文以載道的衝動,讓人覺得這是一部說教意味過濃的作品。
正如Jerry對Peter說道:「有時候我很喜歡找人說話,眞正的『說話』。」爲了達到「眞正說話」的境地,Jerry必須先採取迂迴的策略,先談天氣、地理、家庭等等。但是,在這些家常閒話當中,Jerry深深懂得如何用他的語言侵擾Peter的語言。Peter原本不想告訴Jerry有關他的私事,如家住哪裡或家庭結構。但是,這些都慢慢地被Jerry引套出來。Jerry用激將的方法告訴Peter:「幹嘛?我又不是要搶你,我也不打算綁架你的鸚鵡、你的貓、你的女兒。」於此,Jerry故意顚倒鸚鵡、貓、女兒的次序。在英文作文課裡,老師會告訴我們:重要的先列,然後依序提到其他。經過Jerry的玩弄之下,Peter的女兒的重要性反而次於貓及鸚鵡。
另一個例子則涉及語言與意識形態的緊密關聯,Jerry不經意地問著Peter:「我問你,上中中階級與下上中階級的分別在哪?」社會總是習於將人歸類,有上層社會、中上階級、中產階級、中下階級及低收入階級,這種歸類的方式與動物園將豢養的動物以鐵欄區隔的做法如出一轍。在Jerry的自述裡,他在形容他住的公寓時彷彿在形容動物園:每個房客各自住在自己的牢房,大家絕少有互動交流的機會。等他描述完後,天眞的Peter居然問道:「聽起來不是個好地方。你爲什麼要住那兒?」除了他的天眞,Peter的勢利──或毫無掩飾的勢利──讓人詫異。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結構上傾斜的問題。我們或許可以如此下個結論:於塑造人物方面,艾爾比給予Peter過多的殘酷、未足的仁慈。
對隱私權的批判
本劇除了調侃美國中產階級的價値觀外,還對美國人特別講究的隱私權提出了嚴厲的批判。在言談互動中,Jerry刻意問了一些不符禮節的問題,如家住那裡、年薪多少等等,立意不外是要讓Peter了解,他所認爲値得保護的某些隱私其實無足輕重。
Jerry藉由他與一隻狗的寓言故事,明示了一個體認:講究隱私的結果是大家都「獲得了孤獨但自由的一生」(gained solitary free passage)。這種「獲得」其實是一種損失,而最大的損失是人與人之間永遠處在疏離的狀態,極少有眞正的接觸。所謂眞正的接觸,是Jerry想要達成的接觸,不是閒聊天氣家庭工作的接觸。
至於艾爾比對觀衆的態度如何?他對我們的出發點是仁慈抑或殘酷?還是既仁慈且殘酷?這個問題與艾爾比的文學觀大有關係,且待下回分解。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