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認為,諾貝爾獎的選擇有其政治、種族等等考量,此話自然真確。但證諸對品特的讚詞:「透過劇作揭示日常瑣碎言談底下的致命危機,硬闖生命封閉抑鬱的空間。」即可知道,他們給的是從前那個荒謬劇場的末代傳人,而不是當前這個橫眉怒目的反戰詩人。品特的成就在七○年代早經公認,但我們曉得,諾貝爾給的是終生成就,所以他得多等三十年,等到他幾乎過了時。
英國劇作家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1930-)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有人說是一九九七年達利歐.弗以來,又一位劇作家得獎。此言差矣。去年的葉利內克就是一位火力旺盛的劇作家,不過台灣只看到她的小說而已。這不過再度證明台灣出版界不重視戲劇的結果,也導致讀者的認知偏差。
品特,也可以說是碩果僅存的現代劇作家──通常學院教西洋劇場史,從古希臘一直教到貝克特,學期就差不多結束了。貝克特以降再多教一點的話,品特是不二選擇。
品特與台灣
台灣觀眾對品特應該並不陌生。《劇場》雜誌的年代,他就曾在荒謬劇場旗下,跟貝克特、惹內(那時翻做紀涅)一起被譯介過。八○年代初,顏元叔主編淡江的驚聲文庫也譯出他兩個劇本,由黃美序導讀。賴聲川翻譯的《今之昔》、《背叛》由皇冠出版,可惜這些都已絕版。只有書林出版的《哈洛‧品特戲劇研究》收有《生日舞會》、《房間》及《微痛》三個早期代表作,至今仍然行世。
至於演出,則從一九八七年表演工作坊製作《今之昔》,之後他的《背叛》、《情人》、《愚侍者》(又譯《啞侍》──其實指的是餐廳升降機)經常被小劇場及各校戲劇系學生搬演,我自己也在前年導演過他二○○○年的新作《紀念日》。
品特受到歡迎,我以為跟他的題材有關。他的作品充滿壓抑的人際關係、陌生的入侵者、無盡且未知的等待,這些和從象徵主義到荒謬劇場的主題殊無二致。但他的戲劇情境完全從現實生活出發,讓觀眾更容易認同──尤其是那些跟感情、背叛、婚姻生活有關的題材。他的場景跟人物往往乍看像電視影集或寫實劇場,但一開口就讓人驚異不已──那些語言,不是太隱諱、就是太直接。語言背後,則暗潮洶湧。
相對於劇場作品的高度原創,品特也擔任電影編劇,但都是從小說改編。他操刀的電影包括《僕人》、《一段情》、《法國中尉的女人》、《世紀滴血》(改編自艾特伍《使女的故事》)、以及未拍成影片的《追憶逝水年華》等等。這些劇本都剪裁合宜,但我以為除了《僕人》,談不上有多獨到的視野。電影畢竟限制重重,為人作嫁的成分居多。要看品特的精髓,當然還是劇場作品。
荒謬與寫實
品特自承深受卡夫卡、貝克特啟發,但他還有一個更鮮明的時代印記,便是美國警匪片和希區考克電影的影響。莫名的威脅感充斥他的劇作,不論是《愚侍者》The Dumb Waiters中《等待果陀》般的兩個笨蛋殺手,在等待令人神經緊張的指令,或是《微痛》A Slight Ache中無名的賣火柴老人,闖入中產階級婚姻當中,讓一對夫妻幾近崩潰。
這種威脅感或許來自於品特的童年。他身經二次大戰,耳聞目睹猶太人的悲劇命運以及流亡倫敦的新舊難民之間的紛爭。日常生活的不安以及對戰爭的厭惡,讓他甚至十八歲時拒服兵役。法庭雖然認為理由不足,但最後還是判他罰款了事。
品特二十八歲時,《生日舞會》首演。劇中有兩個陌生男人闖入一名陌生房客史坦利的生日舞會中,將他強行帶走,原因可想而知:不明。有位觀眾寫信給品特,表達了許多觀眾至今仍可能產生的疑惑──
親愛的先生:
如果您能向我解釋一下您的《生日舞會》的含義,我將不勝感激。以下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幾個問題:1.那兩個陌生人是什麼人? 2.史坦利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3.他們可以被視為正常人嗎?希望您能意識到,如果不回答這些問題,我不可能全面理解您的這齣戲。
品特則如是回覆──
尊貴的夫人:
如果您能向我解釋一下您的信的含義,我將不勝感激。以下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幾個問題:1.您是什麼人? 2.您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3.您可以被視為正常人嗎?希望您能意識到,如果不回答這些問題,我不可能全面理解您的這封信。
這封荒謬的回函不啻在揭示人生無法被看透揭穿的本質,戲裡戲外皆然──即使那些寫實劇作家假裝能夠將一切看透揭穿。我們也可以將這封信視為品特與傳統寫實主義割席絕交的宣言。
詩與政治
雖然早年品特曾表態政治令他厭煩,且不相信任何聲明,但七○年代起,他還是加入人權運動,到了二十一世紀,更表示有意要棄劇場而投身政論。有「棄」有「投」,表示他的劇作和政治意識,有點性格分裂。我們可以鑽研他劇作中的暴力威脅,但那和他劈頭痛斥英美領袖狼狽為奸,到底是兩回事。劇作家有他出世的一面,也有他入世的一面。不過這也反證,秉承荒謬劇場的象徵手法,對於現實議題的處理畢竟有其局限。相較之下,同代的英國女劇作家卡瑞.邱琪兒(Caryl Churchill),就能夠將對於戰爭和科技氾濫的譴責,織成象徵意味深濃的新作。品特卻選擇了另一個更直接的文體:詩。
詩若要隱晦起來絕對超過劇本,然而品特的詩作卻大膽犀利,火藥味十足,而且老嫗能解。他身為猶太人卻對美國率兵攻打中東持強烈譴責態度,就這一點而言,和蘇珊.桑塔格同樣勇氣不凡。他的詩,也從波灣戰爭一路痛批到進軍伊拉克。二○○三年在《衛報》刊載的那首引起軒然大波的〈天佑美國〉中,他嘲諷美國一面歡歌上帝、一面荼毒生靈。二○○四年的〈非常關係〉一詩更是直指英國幫美國口交,滿足其殺生的慾望。品特的劇作和詩像是光譜的兩個極端,一端幽微內省,另一端則是直白地伸張正義。
有人認為,諾貝爾獎的選擇有其政治、種族等等考量,此話自然真確。但證諸對品特的讚詞:「透過劇作揭示日常瑣碎言談底下的致命危機,硬闖生命封閉抑鬱的空間。」即可知道,他們給的是從前那個荒謬劇場的末代傳人,而不是當前這個橫眉怒目的反戰詩人。品特的成就在七○年代早經公認,但我們曉得,諾貝爾給的是終生成就,所以他得多等三十年,等到他幾乎過了時。而那些來不及活得夠久的劃時代作家,像是莎拉‧肯恩,像是卡爾維諾,則自有讀者同等衷心的禮讚。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