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在越南峴港的外海上是戰場，我們一九一號艦是有任務的，不是路過，也不是演習，所以艦長拉了備戰後，全艦氣氛馬上變了，似乎每一個螺絲、每一根汗毛都興奮緊張起來。負責四十公厘砲的射擊手，迅速熟練地拉下砲衣，跳著蹦著就進了砲位，兩隻手像自由車選手的腳，快速地搖著砲管，對準前方那個不識相的小黃燈，第一次看到四十公厘砲不是在打靶而是要打人，「我海軍健兒」真要打仗的樣子，我算看到了：訓練有素，臨危不亂，值得讚許……。

半個第七艦隊，排列在我們的前方

幾乎是同一節奏，另一個備戰的聲音，拉走了我們的思維，怎麼聽到對面那個小黃燈，在漆黑的海面上也拉起警報，而且聲音不是「旺～旺」，而是波浪型的ㄤˊ～ㄤˊ的高級警報器！對方的警報聲還沒響完，突然間，終生難忘！！漆黑的海面，剎那間全亮了，蓬！蓬！蓬！唰！唰！唰！也不知是什麼聲音，整個海面全亮了，看到一大排軍艦，高矮大小都有，看不到砲管，只看得到火箭，靜靜地靠在一艘「航空母艦」兩邊。天啊！原來是美軍軍艦，差不多有半個第七艦隊，排列在我們的前方，最多半浬遠；再看，牆壁裡伸出好幾種不同的火箭、飛彈，好幾十枚對著我們！剛才那個小黃燈，已經看不出來是屬於哪艘軍艦的了，海面上頓然間，僵了。

我們的砲手一分鐘前真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現在只見他們似乎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對面燈光一齊亮起時，我們還發出一陣不自覺的驚怕聲。還好老士官長們跟美軍演習多了，一看就說：「不要亂叫！不要怕，是老美啦！」。對面一艘軍艦上打來燈號：「你—是—何—船？！」那個燈號的燈光顏色、瓦數比我們的燈亮多了，也不知道是他們的燈貴，還是我們的燈太老，我們的燈號立刻快速回答：我—是—中—華—民—國—海—軍，什麼什麼單位，奉命來幹什麼，請查閱什麼什麼等。亂七八糟地打了有兩分鐘之久，算是回答完畢。我覺得艦長的制服，背後可能都濕了。還好，對面又拍來幾個字：Follow me！！燈號才打完，從航母後面就扭出來一艘軍艦，只看到它的兩個煙囪騰、騰各冒出一圈黑煙，加了油，艦身一個急轉彎帶加速，看得到艦身扭成了S型，唰！一下就衝到我們面前。這艘軍艦跟台灣當時的主力艦「陽」字號差不多大，約四千餘噸排水量、有官兵幾百人的「快速驅逐艦」，簡稱“DD”，我們的DD是二戰老美剩下的，歲數大了，最多只能跑廿八海浬，他們的DD應該是改良又新造的，能跑四十海浬以上，就像一條街在海上跑得比計程車還快！在大艦隊中，DD還是小角色，就像是一個幫派裡很能幹且手腳麻利的小弟。    美軍的DD一眨眼就靠近了，在浪裡起伏，距一九一艦只有二、三米，最近時約二米。一個可能只有十八歲的小水兵，一躍就到了一九一艦的乾舷上，向帆纜長很帥地敬了禮，遞過公文，轉身一跳，像個小牛仔似地跳回他們艦上。我從來沒有看過DD級軍艦和使用它的人，有這樣快速、靈敏、大膽的行動力。兩船調整一下方向，我們跟在DD後面，駛進了航母旁邊。簡直不好說，我們就像是小了、矮了一半，連光也暗好多，大家都在抬著頭看那艘航母，真大真漂亮，真科學，連油漆都比我們好，纜繩質料也好，看不到燈泡在哪，只看得到光，那種色溫，好像高級畫廊裡的光，我們的光我不好意思說，像小雜貨舖裡的光。航母的牆上，素淨的灰漆，一道肅穆的橘黃色燈光，打在幾個英文字上：尼—米—茲！

他們的油漆怎麼會漆得這麼好看？

天啊，原來是它！我當時的心情好像飛起來，也好像是投降了；尼米茲航空母艦，我小學就在《今日世界》雜誌上看到它的海上雄姿，今天卻在海上相遇，還有那麼一點公務上的關係，所以心快飛了，但人家的能量，雄厚的背景，把我打掛了，投降。我們全體士官兵禮貌地站在右舷邊，抬頭敬禮看著這艘舉世聞名的航母，他們的士官兵也要禮貌地還禮，但好像更認真地低頭行禮，看著我們這一艘曾是他們家的「古董」；當時的心情不是「啼笑皆非」，是「啼笑皆是」！科學啊科學，你怎麼能讓人有這麼大的差別？我用舌頭舔舔乾癟的雙唇，瞪著他們的油漆，看著他們的鋼板，我不關心他們的砲或火箭，那個看兩眼就算了，反正我們也沒有，無從比較，我就想不通他們的油漆怎麼會漆得這麼好看、這麼平；還有，我們的雷達不可能壞了，就算昨天是壞的，今天出任務前，也必定會修好的啊！怎麼就完全沒發現半個第七艦隊就在眼前呢？再不停，可能就難看了，還想把它當漁船打呢！想著想著，船漸走遠，回頭再看一眼，海上又是一片漆黑，恢復成剛才那樣。一個小小的黃燈，不知它有多遠，多高，多近，多危險。

至今我還是不明白，老美那一套電子設備是怎麼回事，轉眼已三十二個年頭。一九一號艦是在一九七五年四月廿日完成該任務，同年四月卅日越南完全被「解放」。年輕的時候，想把這故事寫成劇本，拍成電影，後來想想不行，電影也不能只靠演技，起碼那油漆，那油漆到底是什麼牌子的？我不明白，太科學了。

得不得道不知道，術業還是有高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