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南章先生令我感動的是,他竟然不惜耗費很多時間,從《李魁賢詩集》六冊七百七十三首詩中挑出他合意的素材,挑選過程必定會有閃現的靈光成為他旋律的起興點才可能被相中吧!光只這一關就顯示他作曲的努力和苦心。
南風樂章─錢南章樂展
5/18 台北國家音樂廳
錢南章先生二○○五年獲得第九屆國家文藝獎時,我才有機會看到他比較完整豐富的創作資料,以及他的樂曲作品在國際上演奏和獲得肯定的實況。二○○七年我卸任離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前,有幸主持了他的傳記《南風樂章》和同屆國家文藝獎另一位得主鄭清文先生的傳記《走出峽地》同台新書發表會,得以瞭解他「作曲人生」的點點滴滴,知道他出身名門、家學淵源,他的老太爺錢桐蓀先生是我久仰的一位作家,我年輕時幾乎「有文必讀」,好像是在《台糖通訊》上常讀到他的鴻文。
《南風樂章》新書發表會上,為了製造歡樂氣氛,我特別用心「賣笑」,是我在國藝會最後臨別即興演出的笑劇,形同諧星。開始時很怕唐突錢先生和鄭清文先生,幸而他們不以為忤,錢先生後來甚至想出點子,「暗中」著手要拿我的詩「開刀」剖析作曲。
用心挑選素材,苦心令人感動
「錢南章六十生日快樂」的樂展「南風樂章」演奏會前,《中國時報》記者林采韻小姐報導提到錢南章先生表示:「我現在很好奇,當他(按:指在下)聽到我將他的詩變成這樣時,會有什麼感受?」台北愛樂文化基金會杜黑藝術總監有一次有意無意間點醒我:「你不要到時嚇了一跳!」劉葳莉執行長在電話中也給我打心理疫苗,說:「錢先生作曲很前衛喔!」等到知道他選用了《溫柔的美感》、《比較狗學》、《海韻》和《蟑螂》四首詩,真的愈發引起我的「好奇」,到底他會把我的詩變成怎樣?其實,多年來,已經有拙詩被作畫、譜曲、編舞的經驗,自己也為畫家的作品配過詩,深知原作只是另類藝術創作的素材,繼續創作是屬於「延伸」藝術創作者的作品,實毋庸質疑,且原作者應無置喙餘地。
錢南章先生令我感動的是,他竟然不惜耗費很多時間,從《李魁賢詩集》六冊七百七十三首詩中挑出他合意的素材,挑選過程必定會有閃現的靈光成為他旋律的起興點才可能被相中吧!光只這一關就顯示他作曲的努力和苦心。
錢南章樂展「南風樂章」前半場有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四首蒙古合唱曲,採用席慕蓉詩作,包括《狂風沙》、《大雁之歌—寫給碎裂的高原》、《蒙文課—內蒙古篇》和《高高的騰格里》。
我近年去過蒙古兩次,見識過戈壁沙漠和大草原,也寫過幾首蒙古紀遊詩,所以聽到四首蒙古合唱曲,那種雲飛鷹揚、意氣風發的雄渾旋律,眼前彷彿再現那一望無際、恣意馳騁的廣闊天地。
四首合唱曲,展現不同的創作風格
第二部分的四首合唱曲採用拙作。我多年來寫詩比較不在乎斤斤於遣「詞」造「句」,而重視創「意」,要從意(異)想入詩。異想不一定「天開」,總要求「心開」。心開,則詩入心出心,順乎自然。
錢南章先生在四首合唱曲裡,展現不同的創作風格。《溫柔的美感》心有別裁,旋律徐緩低抑,掌握「溫柔」和「傾訴」的關鍵性,合唱團和獨唱男高音鄧吉龍的詮釋可圈可點,這是四首中抒情味特別濃厚的一首。
《比較狗學》是拙作流浪狗系列十七首中的第一首。流浪狗多少影射著現代人在社會中的飄泊感。《比較狗學》就狗「在農村」和「在城市」的對比,暗示人和動物在社會變遷中的生理和心理變化。錢先生出人意外地設計以人聲「唱」出「狗吠」聲,這個「創意」難為了錢先生,但不免為難了歌唱者,要唱出那種類似「吹狗螺」的聲音,也確實真難為了歌唱者有那樣精采擬聲的表現。
我寫過兩首《海韻》,原以為錢先生是選用那一首比較抒情的漢俳,沒想到是這一首早期(1959)的少年習作。當時我在馬祖島服預官役,經歷過較不為人所知的馬祖砲擊,目睹過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正當台灣盛行或者迷惑現代主義文學之時,不免受到感染,所以自己也覺得詩意苦澀。但錢先生作曲採用兩個大海螺,在合唱團的前後外圍對角線遙相呼應。海螺悠揚的聲音,再配合海潮在海灘上湧退時的細碎聲,呈現了海闊天空的空間感,令人興起寧靜溫馨的祥和安慰。樂曲中企圖造成與大自然的和諧,平衡了詩中內在與外界世界衝突的緊張氣氛。
最後一首《蟑螂》的表現更出乎意外。這首詩語句平和,但批判性強烈,如此「齷齪」的現實和現象,似乎難以「入詩」,至於要「入樂」恐怕更為難吧。沒想到錢先生把詩想編成一首類似極短篇的詩劇。詩末段三行的各尾詞「嘴臉」、「死亡」、「翻身」的一再重複,加強了意義性的決斷。一位歌唱者表演蟑螂在台上翻身、垂死掙扎,受到其他合唱團員的指責、詆詈,甚至槍擊,都無法置之死地時,端賴另一位歌唱演員脫鞋加以擊斃,諷刺性發揮到淋漓盡致。
作曲者親自吟誦,不作第二人想
第三部分是錢先生最早作品《孤兒行》(1974),由作曲者自己擔綱演出。錢先生的古詩吟誦不止是抑揚頓挫而已,那種一字一頓的孤苦悲涼氣氛,感人肺腑。弔詭的是,作曲者如此鬼斧神工親自演出,確實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如此一來,有沒有任何演唱者「膽敢」去揣摹重現錢先生的「演技」呢?
「南風樂章」下半場是錢先生的名作《馬蘭姑娘》八首組曲。我以前聆賞過,有機會再度「喜」耳恭聽一次,感受還是那麼強烈。台灣原住民生命力的展現,在錢先生的作品裡留下永垂不朽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