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大約反送中運動（2019）前後，標舉不審核、不設限及自由精神的臺北藝穗節，愈來愈頻繁能見到港人創作的作品。然而，香港並不是沒有藝穗節（註1），第1屆（1983）創辦時，甚至比台北早了25年。

開端：香港藝評選輯計劃

今年（2025）香港藝穗節有檔節目相當耐人尋味。IATC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以《藝評的維度—演讀香港演藝評論30年》（以下簡稱《藝評的維度》）為名，揀選、彙整與編輯香港過去30年上萬筆藝評文章，創作出一部以藝評人為主角的演讀作品，接續於香港藝穗會、香港演藝學院及澳門紐曼樞機藝文館上演（註2），而後搭上「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註3）年度論壇，於2025年10月又巡演至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

IATC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除了長期致力於藝評人、藝術工作者與公眾間的交流，拓展藝評空間、蒐整藝評史料、開發演藝資料庫及文獻活化應用等工作，也是其營運重點。在此使命下，協會近年持續執行「香港演藝評論（1980-2010）選輯計劃」，廣泛搜羅數十年來散落於報章雜誌、網站、公共圖書館微縮資料及多媒體資料庫裡的評論文章，以不同授權情況區分「全文公開」、「內部閱覽」及「只含條目」的3類形式，集結創建香港第一個囊括舞蹈、戲劇、戲曲、音樂及文化政策／現象等多樣範疇的線上資料庫（註4）。為呈現計畫成果、反映藝評中的時代現象與思潮，甚或進一步與當代對話，協會邀請導演及劇場構作鍾肇熙，合作剪裁與拼組多篇藝評文章，創作出《藝評的維度》演讀文本，並與藝評人們一同製作與演出。（註5）

登台：演讀交由評論人自己來

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2010年曾發布「評論人的10項專業守則」（註6），督促協會成員及所有評論人應當共同遵守寫作的基本倫理，以維護評論專業及書寫品質。基於這10項規範，依序搭配香港本地不同時期的藝評文章，或呼應、或對話、或延伸，或連結演讀者／藝評人當代親身經驗，《藝評的維度》正在這既工整又有機的狀態裡，為靜置、封存而凝結在某時空條件下的一篇篇藝評，打開一處令人意想不到、深具創造性的思辨場域。

這處場域大致由4個部分交織構成。首先是探究藝評本體。開場，台上演讀者提問「藝評人要做什麼？」，IATC曾發布守則一事立刻被提起，而後首篇引用出現：徐詠璇〈高山流水〉（註7）。這篇文章談到，儘管藝評要有鞭策作用，但藝評人和創作者絕非仇敵，兩者都在搞藝術，要互相尊重，於是以《列子．湯問篇》中〈高山流水〉故事裡的伯牙與子期來比喻兩者。演讀尾聲則另引用梁寶耳〈藝術評論要「不怕不拍」〉（註8），提出評論家要有抵抗權勢且不得逢迎諂媚的氣魄，方能真誠書寫。至於藝評人的寫作動機，武耕曾在回應他人的文章裡（註9），表示「寫劇評是為了自己」，看戲心生想法，不花時間記錄整理很可惜。而最有意思的莫過於，演讀亦呈現了紙媒與網媒的演變差異，一面以藝評人家書（蔡元豐）及編劇張棪祥針對《香港夢》一來一往的深度筆戰（註10）為脈絡，一面對照「𠝹櫈區」（註11）表面、短評、速成又速沉的當代藝評文化，又以〈高山流水〉的尊重說，後設地對話時代現象，令人感到趣味橫生。

藝外：記錄作品也記錄現實

其二是從藝評挖掘社會脈絡與思想處境。前述《香港夢》的戰場，雖是創作者不認同藝評人將他的劇作與另一齣《我係香港人》比較，但藉著筆戰回顧，亦引領了觀眾重返香港主權移交（1997）前，藝評得以提問香港夢是美夢或惡夢、是移民或回歸、是夢生或夢死等，言論相對自由的情境。中場前，眾演讀者接續引述多篇文化政策／現象評論，時間橫跨1986年至2010年（註12），表面看似映照香港文化基礎設施的爭取過程，卻也幽微地呈現了政治、社會與藝術相互影響的歷程縮影，呼籲必須重視本土文化的存續與發展，以及藝術表達自由面臨的問題。

其三是跨國／境的交流與作用。台灣場的演讀者除有香港及台灣兩地藝評人，亦有來自香港、現居台灣的劇場演員。對於為何來到台灣，其中一人答案是：來看小劇場。兩人對話「香港小劇場」與「台灣小劇場」的過程話中有話、意有所指，不論怎樣翻譯或解釋，看法總是隱晦、總有弦外之音，迷霧中安插了如陳炳釗、林奕華等關鍵人物事蹟，在彰顯港、台雙向影響的同時，也引出了真正想說的話：小劇場是文化實踐的政治過程，也是對權力建制的質疑和挑戰。

擴延：無盡的藝評維度

其四則是引介研究途徑。演讀者拋接文章、回顧事件並思辨藝評的進程，幾份關鍵性報章文獻反覆登場，例如：《信報財經新聞》報紙、《越界》雜誌、《打開》雙週刊、《大公報》報紙及《信報》報紙等（註13），台灣的《PAR表演藝術》雜誌亦被提及。這些重要藝評空間多半已停刊消失，除了媒體生態變化，可能也和登載太多文化批評、政府不再撥款資助有關。幸而，過往文章大多還在，只是散落各處，透過《藝評的維度》演讀計畫，觀眾於是獲知查閱管道，並在閱聽部分被揀選而編入文本的篇目之餘，亦能探索更多歷史藝評的研究議題。

單就表演來看，這絕不是場討喜、容易入門的演出；然而，交由藝評人發聲、對話古今藝評，這使得沉寂四散的議論批評能夠相遇互動、稍縱即逝的劇場光景得以延展活化，並且一處跨越時空限制的藝評現場被創建開啟，於是這齣極可能枯燥乏味的讀本表演，意外變得生機盎然。《藝評的維度》不僅為藝評人帶來登台挑戰，也引領藝評人、創作者與觀眾們重新思索：如今，藝評的意義何在？藝評的限制何在？而藝評突圍的可能性，又如何存在？

註：

1. 更多香港藝穗節介紹，可參考「藝穗會」官方網站。（檢索日期：2025/12/10）
2. 更多香港、澳門演出相關討論，可參考澳門劇場文化學會「『藝評的維度』港澳談 —— 評地有聲記錄」。（檢索日期：2025/12/10）
3. 「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及「IATC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皆為「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heatre Critics）所屬分會，協會中文名差異僅因台灣與香港翻譯不同，而中國則另譯為「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中國分會）」。
4. 「香港演藝評論（1980-2010）選輯計劃」資料庫網站。（檢索日期：2025/12/10）
5. 更多計畫介紹及巡演記錄，可參考「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官方網站。（檢索日期：2025/12/10）
6. 「評論人的10項專業守則」中、英文版，可參考「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官方網站。（檢索日期：2025/12/10）
7. 徐詠璇〈高山流水〉，《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89年8月11日。
8. 梁寶耳〈藝術評論要「不怕不拍」〉，《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86年6月4日。
9. 武耕〈為誰辛苦為誰忙？——回應上期茹國烈寫的《卿本佳人》〉，《越界》雜誌，1992年2月25日。
10. 家書〈《香港夢》，「我應該『點』評價你」？〉，《大公報》報紙，1988年7月28日。張棪祥〈給家書兄的一封信——回應《香港夢》，「我應該『點』評價你」？〉，《大公報》報紙，1988年8月4日。家書〈「對唔住，我對你太苛責。」——覆張棪祥兄〉，《大公報》報紙，1988年8月11日。
11. 「𠝹櫈區」字意為拿刀劃破椅子，是一個提供匿名投稿演後心得的Facebook粉絲頁，近似台灣的「黑特劇場」（已打烊）。（檢索日期：2025/12/10）
12. 李健之〈請尊重「香港文化」〉，《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86年8月3日。劉霜陽〈談兩份文化政策問卷〉，《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91年9月16日。榮念曾〈由香港文化政策研究談起……〉，《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91年12月4日。李健之〈「藝術局」會否變成獨裁？〉，《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94年5月13日。小西〈我們到底有沒有「官方」的前衛劇場？〉，《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95年8月26日。梁文道〈劇場的天職〉，《信報財經新聞》報紙，1996年11月28日。素黑〈你說你好支持文化交流，之不過……〉，《打開》雜誌，1998年12月31日。蘇媛〈我們要腦袋 不是屁股！〉，《星島日報》報紙，2010年3月30日。
13. 更多重要、關鍵報章文獻介紹，可參考「香港演藝評論（1980–2010）選輯計劃」資料庫網站中之「專項編輯文章」各項說明。（檢索日期：202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