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國民黨團要求文化部停止「轉型正義」工作,並以「扭曲國家對重要歷史人物紀念的意義」等理由刪除、減列與凍結文化部預算。其他如文宣費全數刪除,黑潮計畫共砍4,000萬,公視則因台籍戰俘的歷史劇《聽海湧》遭指涉扭曲史實,補助預算砍2,300萬、凍結25%。一時間,文化人與導演拿補助是政治酬庸、為特定意識形態宣傳等說法甚囂塵上,「要飯說」更讓藝文圈為之譁然。
作為曾經製作不止一個白色恐怖歷史劇場作品,並曾獲得相關政府補助經費的劇場導演,我認為現在是個適當時機正面回應這樣的質疑:國家是否應該補助並推動「轉型正義」文化活動?不僅是立委與網紅對此有所抨擊,表演藝術圈近年亦有相關質疑。劇評人王墨林近期在《PAR表演藝術》官網的文章中指稱,時下白恐戲在執行當局「轉型正義」政策的宣導下,將歷史事件當成一種消費的政治(註1)。類似的觀點,劇評人郭亮廷在去年亦有撰文提及(註2)。這些評論預設了一個立場:創作者只要接受了和國家轉型正義工程有關的補助,作品就不證自明地服膺官方史觀,或淪為國家政令宣傳。
首先需要回應的是,在這些再現白色恐怖歷史的作品中,許多被認為是「史觀」的問題,實際上往往是「美學」的問題。處理白色恐怖歷史的劇場、影劇創作者,在大多數層面與一般創作者並無二致,創作與敘事的取捨若有任何標準,那必然是關乎創作者在實踐什麼樣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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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國民黨要求文化部停止「轉型正義」工作的同時,要求三軍儀隊重回中正紀念堂內。儀隊整齊劃一的儀式性動作,本質上也是一種黨國美學,正如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在《意志的勝利》中拍攝希特勒納粹黨大會,我們同樣可以看見她如何透過鏡頭、拍攝對象、場面調度來形塑「迷人的法西斯」。(註3)
是以,如果要評論任何一個作品是否在為國家服務,我們必須回到分析其文本、場面調度、表演、聲響和畫面。遺憾的是,前述對白恐劇場演出的批評並未論述這些面向,甚至不提及任何單一作品,而是籠統地將處理白恐歷史的所有創作者主體性抹除,認定拿了補助就等於藝術家響應「轉型正義的無上命令」(郭亮廷語)。這無異於是拿簡化版的90年代「收編論」(註4),借屍還魂評論今日的創作。
要說這些年的國家補助,是否讓相關主題的表演╱視覺藝術作品增加?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這僅是眾多因素之一。就我認識的許多同輩藝術家而言,他們對台灣歷史的興趣,多半是在2014年台灣立法院占領運動的前後萌芽。也是在這段期間,大量的返鄉青年回到地方扎根,在投入社區創生的同時,進一步探索原鄉的歷史。至於《返校》、《明白歌》、《逝言書》、《白噪音》、《非常上訴》陸續發表的2019年,我在鄉鎮巡演的過程中,很明確地感受到同年在香港發生的抗爭,撐起了台灣民間討論白恐傷痕歷史的空間與動能。換言之,街頭運動的政治啟蒙,以及面對國家暴力的身體經驗,才是這些年許多相關作品應運而生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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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重要因素則是歷史檔案的歸還。政治犯黃溫恭的孫女張旖容,在野草莓運動期間於BBS論壇發表外公的故事並獲得許多網友回響,因此和文史工作者林傳凱取得聯繫。兩人與家屬一起向政府追討遺書,直到國家願意歸還政治犯私人文件,《無法送達的遺書》得以出版,而後檔案局建立了電子檢閱系統,讓部分被國家檔案局扣留數十年的記憶得以重見天日。
是故,若只討論國家政策對白色恐怖藝術作品增加的影響,而忽視民間學者、受難家屬和創作者的努力,我認為這樣的評論反而在強化和鞏固「國家敘事」。正是因為這些國家歸還的政治犯私人信件、自白書內容觸動許多人,政治犯、受難家屬的回憶錄也重新受到藝術家關注;白色恐怖作品的內涵,得以突破王墨林等人所謂冷戰、第三世界的大敘事框架。
譬如政治犯蔡志愿、馮馮的故事,讓我們看到這段歷史中的性壓迫與性別認同面向,進而催生了同黨劇團的《父親母親》;音樂人林奕碩在再拒劇團「寂靜的迴響」音樂會中,創作了《假使我是一個女人》;創劇團則改編了加害人與受難者後代家屬對話的故事,呈現於《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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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論者稱,這些白恐作品只局限冤錯假案的面向,等於在服務國家敘事;事實上在白色恐怖歷史裡,冤錯假與抵抗敘事並非二分,「二條一」裡「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而「著手實行」由國家所認定,判決書中蔣中正修改原判決結果的親筆註記所在多有,是國家決定什麼樣的生命值得存續和「可弔唁的」,倘若我們能理解那些暴露在暴力中眾生的脆弱,並將「脆弱性」視為具身體性的社會關係和行動的一環,能幫助我們理解抵抗方式是如何出現及其為何會出現。(註5)即便是冤錯假案,以參與敝團《萬里尋親記》演出的馬來西亞政治犯陳欽生為例:他出獄後在萬華的流浪經驗,到舉辦「人權辦桌」串起無家者與政治犯危脆生命(precarious life)的互助社會網路,我們則在演出中,以此映照當代香港抗爭者提出的「手足」概念。若論者在這樣的生命歷程中只能看見冤錯假面向,我不確定是創作者,還是評論者缺乏對歷史「再想像」的能力。
43年被噤聲的記憶何其漫長,這幾年的創作再多,仍遠遠不及言說其歷史縱深與複雜的情感向度。
最後讓我們回到「轉型正義」這4個字。前年再拒劇團的新書座談中,我已回應過劇評郭亮廷和吳思鋒的提問:當我們在創作時,這4個字不會帶我們去任何地方。恰恰相反,這些作品鮮少談及正義該如何被實踐,但它們確確實實描繪著各種「不正義」的樣貌。彼時郭亮廷回應我:「謝謝你願意告訴我《明白歌》不是在實踐轉型正義。」但其實我的意思是,這4個字不是我創作的初衷,而我也不會因為這些質疑停止關於白恐歷史的創作。白色恐怖不是一個已經過去的事,對歷史的構思不會出現在同一性質且空洞的時間裡,而在由此時此刻所充滿的時間裡。(註6)作為政治犯第三代的張旖容,亦曾以其生物學研究的背景在書中談到,國家留下的「創傷」如何被後代繼承,以代間遺傳的方式作用於我們身上,它尚待指認、渴求注視。它是「零散的含有少量已被彌賽亞救贖的時代碎片」(註7),而我們當下的政治責任存在於「此時此刻」。
對我而言,創作白色記憶的作品,我的立足點已然在國家的對立面、萊芬斯坦的對立面。它必然得揭露國家對部分個體、群體生存權的剝奪與壓迫,以及先行者在死亡陰影籠罩下艱困的行動軌跡。而一個宣示轉型正義的國家,有責任去支持對國家暴力、對特定統治形式的正當性提出質疑的作品:是共同的傷痕凝聚了我們,而不是國家的光榮定義了我們;是劇場作為一種「當下」的藝術,串起了遙遠過去的逝者與他們所希冀的、免於恐懼的未來。
作者按:本文大標引自班雅明,原文為:「說故事者從死亡那裡借來權威,而他們所能敘述的一切也都已經過死亡的核可。」(班雅明,〈說故事的人—論尼克拉.列斯克夫的作品〉,《機械時代的複製作品:班雅明精選集》,莊仲黎譯,商周出版,2019,頁341)
註:
- 王墨林,〈誰才是「說故事的人」?〉,《PAR表演藝術》官網限定報導,2025/1/16。
- 郭亮廷,〈「轉型」的幽靈〉,表演藝術評論台,2024/4/18。
- 蘇珊.桑塔格,〈迷人的法西斯主義〉,收錄於《在土星的標誌下》,姚君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頁71。
- 王墨林於90年代提出「小劇場運動」已死,因他認為小劇場運動者未確立自身於體制內還是體制外鬥爭,也未反省小劇場發展在90年代後向權力中心靠攏的「中心占有性」。
- 參考自朱迪斯.巴特勒,《非暴力的力量》,蕭永群譯,商周出版,2020,頁246。
- 參考自班雅明,〈歷史的概念〉,《機械時代的複製作品:班雅明精選集》,莊仲黎譯,商周出版,2019,頁225。
- 同前註,頁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