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OISTAT國際劇場組織邀請與彼得.布魯克長期合作的法國劇場空間設計師尚-居.勒加(Jean-Guy Lecat)來台,為國內劇場設計界開啟了國際交流的一扇窗。今年暑假,OISTAT邀請素有「英國劇場教母」之稱的潘蜜拉.霍華(Pamela Howard)來台,在酷夏華山創意園區展開「莎士比亞《空愛一場》人物與情境的空間書寫」工作坊,指引學生在字裡行間尋找表演呈現的線索。
潘蜜拉.霍華此行來台,除了舉辦工作坊,同時也參觀了台灣傳統的中元節祭儀,留下深刻印象之餘,也從中發現異文化中不變的人性關照。本刊趁此機會,特別邀請OISTAT總會副會長,也是國內資深舞台設計家張維文專訪霍華女士,暢談她身為一位「劇場創作者」,如何時刻保持高度創造力,將她所關注的生命與人類生存處境轉化為設計,並從中獲得飽滿能量,豐富她源源不絕的創意。
炎炎酷夏,華山創意園區東三館的長方形空間裡,「莎士比亞《空愛一場》人物與情境的空間書寫」工作坊的學員們雙人一組,正朝四面八方快步行走著;行進的規則很簡單,無論朝哪一個方向,都必須兩人同行、走到這個空間的最邊緣才能轉向,不能交談、不准牽手或相互拉扯,最重要的是不能撞倒其他行走中的人。學員們在專注、快速行走的同時,一旦聽到老師的指示“Four!”,就要立即組成四人一隊的單位,繼續同樣的練習。這是為了讓學員們能用自己的身體、雙腳,去認識並感受東三館的空間,也就是工作坊呈現的展演場地。牆邊的CD player播放著一九三○、四○年代間巴黎咖啡館流行的經典手風琴音樂,混著學員們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間,老師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FOUR”!宏亮有力如雷響、穿透所有背景哄鬧聲,震得大家都呆站在原地,忘了剛剛才說要組成四人一隊的指示…這時就看紅髮、身材嬌小的老師,用力一蹬她手上那枝竹棍,急切地揮動著手說:「繼續走啊!」呆住的學員們,才從驚嚇中恢復,繼續前進。
堅信實踐力行,而非光說不練
這位活力、耐力與體力都令人折服的工作坊講師,就是應OISTAT國際劇場組織邀請,來台主持OISTAT卓越創意大師工作坊的英國劇場藝術教母潘蜜拉.霍華(Pamela Howard)。
甫獲英國皇家勳章的潘蜜拉是國際知名劇場藝術家、劇場導演,同時也是位傑出的作家。她是OISTAT布拉格劇場藝術節的主要發起人,也是歐洲劇場藝術中心(European Scenography Centres)的創辦人與藝術總監。「其實我管自己叫『劇場創作人』(a theatre maker or a theatre creator);基本上我是個視覺藝術家,但我堅信實踐力行,而非光說不練。」潘蜜拉在接受訪問時,特別強調自己雖為倫敦藝術大學榮譽教授,但絕對是戲劇創作的實務家,而非學者。
身為「劇場創作人」,潘蜜拉關注生命與人類生存的處境,包括政治、生活、心理、經濟、社會境況、音樂、文化遺產、文學等等,「而藉由戲劇,我能將這些生活中我熱情所繫的人、事,都整合在劇場之中。」劇場創作全觀、整體的概念一直都是潘蜜拉反覆強調的重點。她質疑劇場工作裡專業分工區隔過度的傾向,在二○○二年出版的What is Scenography? 一書裡,她提出了全觀性的劇場創作理念。「人皆須仰賴他人,『戲劇』就像生態圈,每一朵花都倚賴蜜蜂……同樣的道理,戲劇的每個部分、每個層面都環環相扣,以構成一個『完全的整體』(a complete whole),而這個整體(全體)也包括觀賞者。」這本書不是技術工具書,而是廣泛地探討由潘蜜拉歸納出的戲劇的七個部分,包括色彩、觀者、表演者、空間、文本、導演,以及資料解析與研究。她熱切盼望預計於明年再版的What is Scenography? 能被翻譯成中文:「如果我在世上能擁有一個願望,我希望What is Scenography? 能發行中文譯本。」她正在著手寫作中的修訂版,也加入了許多她的台北經驗。
談到這本書的思維,潘蜜拉說:「透過藝術工作,我一生致力於對抗以任何可能形式所存在的極權或法西斯主義。我體認到自己只是一個人,渺小如蟻,單靠我的力量改變不了世界;但我相信每一個人,在自己所作所為裡都能有所表態,並且做一點小改變……有件事我非常確定,就是,當我們共同創造作品時,互相殘殺的可能性一定比較低(相較之下,不合作的時候,廝殺的可能性較高)。舉例來說吧,這幾天關於俄國和喬治亞的新聞不少,當我看政治新聞的時候,我想的卻是『人』的部分,我認識的那些人們、他們的處境等等;我曾經在那兒創作、與當地的人合作過,我熟悉那裡的情況…也正是這樣的理念,我屬於『OISTAT國際舞台美術家劇場建築師暨劇場技術師組織』這個大家庭,儘管我老是被逼到瘋狂境界,我還是對OISTAT抱有絕對的信念:它既是美好的存在,也是為了更美善的旨意而存續(It is good and it is for the good)──關於這一點我確信不疑。」
希望透過藝術訴說人性
潘蜜拉此行到台灣,與其他國內外藝術家一同參觀了中元節的民俗慶典,其中讓她聯想到莎士比亞劇中的一景,「我覺得台灣中元節的『好兄弟』跟《馬克白》劇中出現的幽靈,其實差異並不是那麼大;它們的文化根源雖不相同,人性的觀照卻是一樣的。」對於分離主義式、壁壘分明的東、西觀念,她的言語之間自然流露了強烈的不贊成:「就像我們之前所觀賞的無垢舞蹈劇場《醮》的彩排,紅色長條形的絲綢,由原本的垂直向,轉化為水平,後來又突然間變換成圓形……那個表演讓我想起了俄羅斯印象派的抽象繪畫中,如何移轉方形、長方形成為圓形的曲線,基本上是一樣的表現。我們不是絕對的東方與西方,我不喜歡那種區分…不喜歡…所以呢……真的很不喜歡。」說了三次的「不喜歡」之後,潘蜜拉露出淘氣的神情,談到她一會兒要給工作坊學員的驚喜,要他們配合音樂用雙腳去探索他們即將展演裝置的空間。
透過藝術,潘蜜拉希望能訴說人性,「如果藉由繪畫、音樂或表演藝術,你能跟觀眾說明一件事:儘管政治可能有所改變,『人性』是不變的;我覺得這是一門很重要的課題。而且我覺得,我們非常幸運能因為身為藝術家而能傳達人性;我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真心地感到自己很幸運,能從事藝術而非成為銀行經理人,或什麼的。」
親切和善的舉止配上嚴謹的紀律,讓潘蜜拉有種渾然天成的教育家氣質,她在台北的莎士比亞工作坊也帶給她一點點不同的經驗。自二○○○年起,潘蜜拉就開始構想、規劃一些國際性的工作坊課程。正如她的戲劇理念始終考慮到觀者,她的工作坊課程,也始終關注到學員,「我希望來參加工作坊的學員能有所體驗,而非感到自己浪費時間」。由於經常需要在非英語的文化中工作,她費了許多心力思考這些課程,工作坊課程的結構規劃地十分嚴謹,然而同時又要保有彈性,讓她能因地制宜。「儘管我身為藝術家、講師、又是老人,但是我要學員們能勇於表現、採取主動,而不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而你們的文化,傾向於讓學生聽指示行動;我熟悉的做法卻是看學生們的表現,再予以回應。」
圖像是潘蜜拉工作坊課程的一大重點,「人們能理解我的圖畫更甚語言。在這裡,有些工作坊的學員比英國的導演更能領會我要傳達的訊息!圖像是非常重要的一種溝通,就像製作地圖,以標明路徑一樣……」潘蜜拉這次所主持的莎士比亞《空愛一場》工作坊,便是透過百餘張圖畫,讓學員瞭解角色的肢體語言、人與物件、人與空間、角色與情境之間的關係,並從導演的高度,剖析字裡行間裡事件的因果關係(context)與人物處境(conditions),短短五、六行的對話,居然在五、六天內轉化成一連串的畫面、空間裝置與演出呈現。
想要教年輕人樂觀主義
無論從事藝術,如創作劇場;或從事教育,如主持工作坊,潘蜜拉都帶著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我想要教年輕人樂觀主義;我很樂觀的…我想要教導年輕人,讓他們知道智識、學習,以及嚴謹治學,其實就是自由、喜樂、與力量。我要做的,就這麼簡單而已。」這種關懷,也是她在What is Scenography? 書中想要提倡的:「當初每個人都說我這本書不會賣,現在它卻成了戲劇類排行榜第一名的暢銷書,我很滿意……部分原因是,書中所言都是我真心的想法,很簡單的概念,而且我想要試著告訴年輕人,『不要只作別人做過的事;思考前人之所為,並向前進。』」
年近七十的潘蜜拉充滿活力,儼然青春洋溢的少女般精力充沛。她自己也覺得人生此時即是她創造力最佳之時,有許多創新的作品、實驗性的創作等等。當被問及此生最美好的作為時,她說:「工作上,最好的作品通常是最新的作品;至於此生最好的成就,則是五年前我決定賣掉倫敦的房子,搬到海邊去,並將那棟海邊的屋子裝置成孫子們的天堂樂園,讓他們(我希望)能一生一世享用。我覺得,這是我此生做過最好的決定;而其實,這個改變也使我的人生全然改觀。」
潘蜜拉.霍華小檔案
倫敦藝術大學榮譽教授,劇場導演和設計、策展人、教育家。曾獲英國皇家勳章。
曾任SCENOFEST藝術總監,英國聖馬汀藝術學院榮譽教授,同時也是皇家霍洛威學院、倫敦大學、特拉維夫大學、貝爾格勒藝術大學的客席教授。
歐洲劇場藝術中心(European Scenography Centres)創辦人與藝術總監,這個機構分布於倫敦、荷蘭烏特勒支、布拉格、赫爾辛基、和塞維爾等歐洲城市。
2002年的著作What is Scenography? ,提出「劇場藝術家」(Scenographer)的概念,打破導演和設計者之間壁壘分明的分工,為劇場設計帶來革命性的突破。本書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廣泛被運用劇場領域裡。
2009年她將參與布拉格的馬提努藝術節(Martinu Festival),上演歌劇The Marri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