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偌大的平台鋼琴前，她帶領著整個交響樂團彈奏著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浪漫的琴音感動全場，在感性的音符流洩下，四十多年前與夫婿鄧昌國巡迴演出的光景彷彿再度出現，這首兩人合作的第一首曲子，連結了過去與現在。

她是藤田梓，是位琴藝精純深湛的鋼琴家、蜚聲國際的傑出女性、足跡踏遍世界的「鋼琴大使」，是台灣深耕樂壇的導師，也是已故日本國際廣播協會會長原清先生口中的「鋼琴女神」。舞台上，她是集聚光環的演奏家，舞台下，她投注大量心神提倡藝術及公益，深入校園為學生演奏、講解古典音樂。這種理念、精神與毅力，和舞台上的她，同樣耀眼。「這是『愛』的音樂教育！」她重複說著自己的理念！「這個事情我為什麼想做，是因為受伯恩斯坦和小澤征爾的影響。他們對青年的音樂教育非常注重，特別是伯恩斯坦自己又彈鋼琴、又拉小提琴、講話又是那麼風趣有吸引力，做這種工作是最好不過的了！」回憶起自己在眾多學校做的講習，藤田梓笑著說，結束後常常有校長來跟我說：「這是我到這裡任職之後，第一次看見學校調皮搗蛋的小男生最安靜、最專注的一次，一點聲音都沒有，從頭到尾坐在那兒聽。」但是，幽默的她又馬上操著日本式的腔調跟語法，緩慢地說：「可能是因為我國語不是那麼好，他們一定要『拼命地』聽才會懂。」然而，在這短短的話語當中，不難感覺得出屬於藤田梓自己獨特的風格和散發出來的魅力。

為愛來到台灣，與鄧昌國鶼鰈情深

曾經是轟動國際樂壇的鋼琴家、母校大阪音樂大學最年輕的教師，藤田梓卻為了愛，選擇了與身兼小提琴家與指揮家的鄧昌國相隨。兩人聯手成立的「東方藝術學院」，留下台灣第一所私立音樂學校的基礎；與音樂大老許常惠、顧獻樑、韓國鐄組成「新樂初奏」、「製樂小集」、「台北樂會」等等，不僅對台灣早期音樂貢獻良多，更從一九六九年起連續十六年間在美國的每場獨奏會中，一定介紹我國作曲家的作品。而藤田梓在美國掀起的旋風，使得「安娜．鄧」這個名字廣為人知。如今鄧昌國已離世多年，擔心勾起傷心回憶，問起藤田梓是否不要談他？得到的回應卻是那麼令人驚喜：「為什麼不？我那麼愛他！」帶著靦腆的笑容，藤田梓說：「他跟普通人太不一樣了！他的頭腦裡完全沒有任何利害關係！他三十六歲當國立藝專校長，我第一次來台灣的時候他三十八歲，過一年我們結婚，應該就是三十九歲了，但他純淨的心就像一個少年一樣！他太不一樣了！」的確，這位被推崇為「樂壇時代推手」的鄧昌國，不僅才氣洋溢、博學儒雅，更有藝術家純真的本色。小時候覺得自己是來自外星球的藤田梓，更認為藤田梓就像《小王子》一樣來自另一個星球，於是鄧昌國自然而然地，成為她心中的「星星王子」。

說起兩人的訂婚，仍舊感受得到她心中的悸動。第一次來台灣演奏的藤田梓，經友人介紹的鄧昌國充當她的保鏢，回日本之後書信往返，也曾幻想著兩人在一起的未來，卻從來沒想到他之後日本之行的目的，就是帶著大紅色絨布外衣、上面已有父親及當時總統府秘書長簽名見證的訂婚證書來求婚。當時的她一直認為結婚還是很遙遠的事情，一方面驚嚇不已，一方面卻為鄧昌國的慎重感動。如此童話般的求婚，恐怕是難得一見！「我去拿來給妳看，我一直都將它好好保存！」母親漂亮的毛筆字、當時大阪府知事左藤義詮先生的日方見證，這本隆重的訂婚證書，藏著一個永恆美麗的記憶。身後框起的海報和傳單，有兩人在國內、在海外不同時間留下的痕跡，這些都是學生們出國留學後找到，裱框回來送個她的。一邊介紹，也一邊說著：「學生們真的很可愛是吧！」看著這些框框，一段段散落的故事，就像拼圖一般從世界各地，歸回到它家鄉。

為理想辦比賽，贏得世界樂壇的肯定

為了蕭邦鋼琴大賽，藤田梓準備了滿滿一桌的資料，每件發生過的事情，她都記得一清二楚。「第一屆國際台北蕭邦鋼琴大賽，是台灣第一次看到國際比賽，有三十六個國家的選手參加，二十三位評審，連傅聰都來擔任。」她接著說：「沒想到有那麼多外國人來，那時的指定曲對台灣來說水準太高，沒有多少人能夠彈奏。」二十多年前辦這麼大規模的比賽，辛勞和壓力可見一斑。說到這裡，連她自己都笑說：「現在想想，當時實在膽子太大、太理想主義……」然而創立蕭邦鋼琴基金會以來，舉辦過八百場以上的國際性演奏會，引介名鋼琴家和比賽得獎者給台灣聽眾、協助台灣優勝者前往波蘭參賽、慶祝北市與華沙結盟姐妹市，舉辦「台北波蘭節」等等，藤田梓對國際交流、研究和推廣的貢獻實在良多。

為著即將到來的蕭邦鋼琴大賽，藤田梓的忙碌，她自己形容是要多出三倍的時間才可做完。但突然這麼忙碌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往年約兩百位左右的選手來參加比賽，今年居然暴增兩倍。原因除了獎金恢復為兩萬美金外，藤田梓所建立的聲望，該也是其中之一。「鋼琴比賽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就是不公平！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捨不得後進人才的她又說：「這會傷害年輕人的心！」相信所有與會的人士都有鑑賞力，藤田梓驕傲地說：「我們主辦的鋼琴比賽最公平！」辛苦的耕耘有了一絲回應，雀躍之心也難掩：「沒想到這個國際大賽變得這麼的有名！」翻著參賽者的推薦函她說：「連John Perry、鄧泰山、Leon Fleisher、Piotr Pleczny、Petras Geniusas、Sergei Dorensky、Ari Vardi等頂級大師都推薦他們的學生來參加！」

勞心勞力與金錢，期待政府能接手

然而欣喜之餘，激增的報名人數也同時讓工作量直線上升。海報、印刷、郵寄、書信往來讓她忙進忙出。「我一個人要校對三百六十六個人的曲目資料！有的曲目寫法不對，有的拼字都錯誤！」這大量的工作讓完美主義的藤田梓備感勞累。但這並不是最大的問題，資金短缺才她最沉重的壓力！「日本家裡的房子有一半是在銀行裡！」從創立基金會開始，藤田梓所透支的不只是心力，還有財力。這次的獎金、場地、旅費、食宿、評審費、稅金、大師講座等龐大的經費，總預算比當初一年前企畫預算多出百分之四十。因此，她還必須在忙碌的工作之外，想辦法募款來補足這中間的缺口，同時，她也盼望著有一天，政府能夠主辦鋼琴比賽，讓有人脈、有經驗的基金會做承辦單位，如此一來，她可以不必煩惱資金的短缺，專心做自己擅長的活動。

鎮日的忙碌讓她想起老友張繼高曾經跟他們聊過：人可以歸類為三種，第一種是拼命做，什麼也不想；第二種就是考慮太多，什麼都不敢做，第三種就是一邊想一邊做。張繼高認為鄧昌國是深思熟慮的第二種人，而藤田梓則是第三種，朝著理想與目標往前衝。不停地做、不停地想，讓她自己都笑自己是個「神經病」。肩負著極大的責任，也讓她直說「太辛苦！」每次都決定這次的比賽辦完，下次一定不要再辦了，但比賽完就會有學生打電話來詢問下一屆舉辦的時間。就像這次截止報名後，竟還有學生家長打電話來報名，一聽說已經結束，便表示要預約下一次的參賽。國際台北蕭邦鋼琴大賽這個標竿，幾乎要跟藤田梓畫上等號。是什麼力量讓她堅持下去？大概是學子們的殷殷期待，讓她就這麼一次一次地打消停辦的念頭。想起之前鋼琴大賽的記者會，她開玩笑地說過頒獎給大賽得主後，也要頒獎給自己……卻由衷地相信她的奉獻，已經不是獎項能及的了。

弱女子變女強人，鋼琴音樂因她深深扎根

曾經是父母、丈夫捧在手心上呵護的弱女子，什麼時候蛻變成一個啟蒙鋼琴音樂的舵手？藤田梓說，獨自帶著孩子在美國的生活，讓她磨練成獨立自主的性格。從小害羞、依賴的她連電池都不知道怎麼換，還記得兒子回答她說：「看說明書就知道了！」自己想辦法、自己解決問題，十一年的時光，藤田梓從一個弱女子變成女強人。然而看看基金會的四周，大片玻璃下翠綠的盆栽、綁在譜架下的緞帶，主人那柔美的氣質仍舊濃厚。戲稱坐在一片「叢林」中，她道出這些緞帶、綠葉，全都是來自於演奏會收到的獻花。「花謝了，但是葉子卻長出根來了，這樣丟掉太可憐，就把它們種在這裡。」想不到這音樂會獻花的每一片葉子，居然在她的巧手中抽芽，長成一片「叢林」。

完成《星星王子—一個永恆的青春回憶》一曲，她最希望的是能夠繼續寫作她生命的第二、第三、第四樂章。捧著自己彈奏的CD，介紹的還是鄧昌國愛聽的曲子。忍不住問她當初怎麼有這麼大的勇氣，隻身嫁作台灣婦？藤田梓再度以她的幽默促狹地說：「我也不知道啊！這個鄧昌國真的是太壞了！」緊握這雙鋼琴家堅毅的手，歲月讓這雙手負荷載了太多的痕跡。回頭撇見鄧昌國英俊的臉龐，感念他在音樂界立下的功勳，更感謝他身後，留給了台灣這塊珍貴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