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雖然有女王當政,但女權並未彰顯。女王乃是特例,並非一般女性可仿效的範本。在這樣的父權社會中,宗教與律法都限制女性不能涉足公領域,上台演戲當然也不行。戲台上的女性角色都是由男演員來扮演,需要知情的觀眾「姑且信之」(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某些戲劇特別操弄性別議題,讓男扮女裝的演員在「入戲」與「出戲」間遊走,不僅增添戲劇效果,也是對制式性別角色的一種反省。
在父權社會中,性別角色清楚分明、不容模糊:男子漢就該強壯勇猛、果斷理性;而女嬌娃則理當柔弱順從、感性善變。如果男人優柔寡斷,甚至傷感落淚,那就是失了男子氣概,必然落人訕笑。如果女人家野心勃勃、霸氣十足,「牝雞司晨」的後果更是糟糕。性別角色和社會、國家乃至宇宙的安定秩序緊密相關。如果男不男、女不女,那就天下大亂了。莎士比亞的戲劇告訴我們,若由強而有力的女性來主導情節發展,故事的結局必然悲慘。《馬克白》劇中馬克白夫人(Lady Macbeth)唆使夫君謀朝篡位、《李爾王》劇中兩個女兒貢內羅(Goneril)和里根(Regan)用甜言蜜語騙取老父的江山,乃至《安東尼與克麗奧佩特拉》Anthony and Cleopatra劇中埃及女王公私不分的昏庸無能,都是嚴重的警告。這些女性不安於自己本分,卻試圖要竊取男性(夫、父、君)的統御特權,所造成不僅是個人和家庭的悲劇,且是禍國殃民的大難。就算是純情可愛的女性角色,倘若不肯順從父權,也難免死路一條(《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奧塞羅》中的兩位女主角要是在選擇結婚對象時能乖乖聽從父親的話,不要堅持己見嫁給敵人或異族,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喜劇載體,讓女性暫時跨越性別不受批判
喜劇這個獨特的載體,提供了一個壓力安全閥,可以暫時容許女性跨越性別間的界線而不受批判。《仲夏夜之夢》劇中的賀蜜雅(Hermia)違背父命,與自己所愛的人私奔,最後卻能死裡逃生。《終成眷屬》All’s Well That Ends Well劇中的海蓮娜(Helena)更加主動經營自己的婚姻大事,運籌維握、步步為營,最後修得正果。這兩位女主角不失女性的溫柔多情,卻又擁有男性的勇氣與毅力,是非常可愛的角色。即便是有點玩過了頭、過於男性化的女性,在喜劇的世界中也可以安然脫身。《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中潑辣的凱特(Kate)和《無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尖酸的碧翠絲(Beatrice),在稍稍被「修理」後也都得到幸福。
性別倒錯經常是莎士比亞喜劇中的「戲肉」。最引人注意的是男裝打扮的幾位女性。除了《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中的波霞(Portia)在政經地位和愛情上都很強勢之外,其他幾個女孩子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她們原本都居於弱勢、無助可憐,卻能透過女扮男裝突破逆境、實現自我。扮裝易容不僅改變了她們外在的形貌,也觸動了她們的內心深處,牽動著愛情的憧憬、情慾的甦醒。莎氏較早期的作品《兩貴親》Two Gentlemen of Verona(又譯《維羅納二紳士》)中的朱麗亞(Julia)較為接近傳統女性的角色。在情人普提厄斯(Proteus)奉父命離家後,她扮成男裝追隨,卻發現他已移情別戀。男裝縱然使朱麗亞得以安全旅行,卻似乎並沒有給她太多的內在力量,她仍然只能默默傷心,甚至還替那個負心漢去追求別的女子。朱麗亞的名言是「以清規而言,女人變形並不比男人變心更傷風敗俗」(It is the lesser blot, modesty finds, / Women to change their shapes than men their minds)(V.iv.108-9)。(註)比較起來,《第十二夜》中的薇奧拉(Viola)雖是命運多舛,卻更為勇敢樂觀。她遭受船難,隻身漂泊異鄉,只得穿男裝、改名西薩里奧(Cesario)以保護自己。她愛上了公爵歐西諾(Orsino),卻被他派去代為追求奧莉維亞(Olivia),而奧莉維亞偏偏又愛上了唇紅齒白的西塞羅。薇奧拉難以推拒奧莉維亞的熱情攻勢,又苦於對公爵愛在心中口難開,在愛與被愛間左右為難。這之間的矛盾就造成了許多動人的好戲。相較於朱麗亞,薇奧拉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慾,也更有自信,早在第一幕就下定決心「我要做他的妻子」(myself would be his wife)(I.iv.42)。
化身男裝,享受虛擬性別的快感
以叛逆程度而言,最大膽豪放的當屬《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的羅莎琳(Rosalind),她也最具想像力、最能享受虛擬性別的快感。她與堂妹西莉亞(Celia)在閨中便拿愛情來說笑,在與奧蘭多(Orlando)一見鍾情後,更毫不害臊對西莉亞說他是「我孩子的父親」(my child’s father)(I.iii.11)。羅莎琳被叔父放逐,喬裝打扮化名甘尼米(Ganymed)以求自保,卻在森林中巧遇奧蘭多。更因勢利導,以治療奧蘭多的相思病為理由,要求他視她為心上人羅莎琳來傾吐衷腸。奧蘭多的真情流露使羅莎琳樂得暈陶陶,甚至要求堂妹充當神父為他們主持一場假婚禮。除了劇中的雙重性別倒置(羅莎琳女扮男裝,甘尼米又以「男」充女),觀眾也清楚知道演員的真實身分是男性,因此更多了一層反諷。劇中一再將性別與裝扮相提並論:馬甲與緊身褲(doublet and hose)所覆蓋的不僅是羅莎琳身體的女性曲線,也暫時蓋住了她女性的矜持,甚至讓她和男人一樣嘻笑怒罵,數落女性的種種缺點。
這些戲能夠以喜劇收場,或許是因為這些不平凡的女性最後都卸下了馬甲與緊身褲,回歸到傳統的女性角色。藉由找到了失散的父親或哥哥,還有找到了丈夫,這些暫時在制式女性角色外流浪的女子都找到了該有的「歸宿」。性別錯亂終究只是一場嘉年華會,在喜劇落幕前必須結束,否則那就是悲劇的開始了。
註:莎士比亞劇本的原文取自The Riverside Shakespeare, ed. G. Blakemore Evan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