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羅伊特樂劇節藝術總監換人一事紛擾多年,終於在九月塵埃底定,將由現任總監沃夫岡.華格納的兩位女兒——伊娃與凱瑟琳娜一起出任。資深劇場導演楊世彭親臨今年的拜羅伊特樂劇節現場,特撰此文介紹今年全新製作的《帕西法爾》,及去年首演、由新任總監之一凱瑟琳娜執導的《紐倫堡的名歌手》,讓我們一窺華格納一手創辦的這個樂劇節的新樣貌。
八月十五至廿六日之間,內子與我專程前往德國的拜羅伊特樂劇節(Bayreuth Festival,台灣譯作「拜魯特音樂節」,不妥),看了七齣華格納「樂劇」(music drama),計為二○○六年首演的「指環系列」(the Ring Cycle),二○○五年首演的《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去年首演的《紐倫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還有今夏首演的《帕西法爾》Parsifal。那四齣二○○六「指環系列」及二○○五年的《崔斯坦》,我們早已看過,新版的《名歌手》及《帕西法爾》,才是我們觀賞的重點。
藝術總監終於換人,新人氣象令人期待
沒去之前已經聽到不少傳言,話題有兩個,第一個當然有關新版《帕西法爾》。第二個話題更受各方關注,那就是八十八高齡的藝術總監沃夫岡.華格納(Wolfgang Wagner)將在八月底樂劇節結束後退休,他這擔任了五十三年的位子,將由誰來接任。
這個談論好幾年的話題終於有了答案,沃夫岡的職位,九月初已由他兩個女兒共同接任,一個是前妻所生、頗有劇場經營才華的伊娃(Eva),另一個就是年僅三十的愛女凱瑟琳娜(Katharina),這位小姐近年開始執導歌劇,去年也在拜羅伊特推出《名歌手》。第三位繼任人選,大家心目中最有導演才華的妮基(Niki),也就是沃夫岡哥哥維蘭(Wieland Wagner)的女兒,在這場家庭權力鬥爭裡,卻黯然敗下陣來。
沃夫岡老先生是華格納的孫子,從四歲起就跟著哥哥維蘭追隨希特勒的身側,叫這位經常來訪的獨裁者「狼伯伯」。他們兄弟和媽媽Winifred跟納粹勢力的緊密關係,一直是華格納家族的陰影,大家雖都知曉,但在兩兄弟及他們家人之前都不敢提及。兩兄弟在一九五一年克服萬難,重新推出每年一度的夏季樂劇節。才華橫溢的維蘭在一九六六年過世之前,執導過一系列製作精良的華格納樂劇,佈景簡單燈光複雜,以象徵意境取代具象景物,以歌手的實力及指揮的名望吸引大批歌劇愛好者遠道來此看戲,逐漸把這二戰結束時幾成廢墟的節日劇場,營建成歐美最有名望的演出聖地,也對歌劇的製作立下藝術水準的標竿。
維蘭死後的半個世紀,沃夫岡在導演才華方面雖不及乃兄,但在爭取政府財經支援及推廣樂劇節知名度方面,也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到了八秩晚年,進入二十一世紀,他那套經營方式漸顯落後,他的藝術眼光也漸遭挑剔,早在六年前樂劇節的董事會就要求他退休,支撐到今日,已是日落西山了。
《帕西法爾》意象繁複,令人想一看再看
今年夏天《帕西法爾》的新製作,就是沃夫岡王朝必須結束的明證。首先,他在四年前挑選一個從沒導過歌劇的新人希林根西夫(Chistoph Schlingensief)執導《帕西法爾》,令到華格納樂迷大吃一驚,因為這位老兄乃是德國劇壇有名的「恐怖孩子」(enfant terrible),平素執導的話劇跟電影都充滿暴力與色情,外帶不少政治色彩。這齣二○○四年首演的製作荒誕不經,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也令男主角公開宣稱難忍導演的奇特構思,差點鬧到無法開場演出(註)。這齣戲遭到媒體及觀眾的無情惡評,演了三年就匆匆收場。須知樂劇節的製作通常都要連演五年,這齣戲僅演三年就黯然結束,在樂劇節的演出史上算是異數,這對沃夫岡當初的藝術眼光,當然是無情的批判了。
今年的《帕西法爾》新製作,根據我看到的評論及觀眾的一般反應,算是相當成功的。我在八月十六日看了它的第三次演出,覺得遠比四年前的製作精采:主角唱得好,樂隊奏得好,指揮細膩,製作精良。挪威籍導演Stefan Herheim的構思充滿新意,而他到底要說什麼,由於意象實在太多,卻須慢慢消化,也必須再看三看方知其妙。
拜羅伊特的《帕西法爾》我曾看過三個版本五場演出,加上其他劇院的演出及影碟,可算相當熟悉了。今夏的製作最最與眾不同者,乃在每幕的序曲中,加上許多劇本沒有或約略提到的次要情節,都以啞劇方式呈現,一下子讓觀眾了解不少角色間可能有的關係,既豐富了劇情,也擴大了想像空間。
最好的例子就是在那大家熟悉的十幾分鐘開幕序曲間,顯示帕西法爾母親的生產及死亡,也講述男主角從小就不愛生母,只想離家追隨騎士行俠仗義。序曲中也講述古堡領主Amfortas曾受美女引誘失去誠信,被魔法師搶去聖矛刺成無法復原的重傷等等,這些在劇中的敘述唱段中都曾提到。但也有許多啞劇情節純屬導演的附會,譬如身兼狂婦及妖女的Kundry,在序曲啞劇中忽然變成帕西法爾的奶媽,而這奶媽又曾色誘童年的他。同段音樂中我們也看到帕西法爾跟他母親歡好,另一幕序曲中我們又看到帕西法爾的母親活像聖母瑪利亞,她雖難產而死,她的嬰兒卻像耶穌聖嬰,被大眾呈獻膜拜,而那傷處久久不癒、因此需要經常沐浴清洗的堡主Amfortas,在那些序曲中有時又以十字架上耶穌的形象出現,而他的傷處,也分明是耶穌右肋遭刺的同一所在。至於Amfortas為何「身兼」耶穌,帕西法爾的母親為何亞似聖母,妖女Kundry又怎會色誘帕西法爾(而在本劇的第二幕,帕西法爾又分明堅拒Kundry的色誘),這些令人大惑不解的情節及意象,就使一般觀眾莫明其妙,令評論家大作文章,也讓我這樣的資深導演想要再看一兩遍,以求找出答案了。
揭破華格納家族與納粹的關係,令人吃驚
其實僅因意象複雜,也難使我起意再看;這齣戲極其繁複而設計巧妙的佈景變換,才是讓我著迷的因素。拜羅伊特的製作,向以佈景燈光設計的水準,舞台機械的精密,以及後台人員的能耐見長,在這齣戲的製作及運作上,卻立下更高的標竿。全劇約有卅五個換景,從戶內到戶外,從現代到過去,絕大多數都在觀眾眼前展現,而這些相當繁複的換景,能夠做到無聲無礙美妙暢順,完全自動化,完全與音樂燈光密切配合,卻是劇場藝術的極致呈現。我在這個劇場看過五十多齣演出,這齣戲的換景,即使在這舉世一流的演藝聖殿,也算難能可貴了。
製作的繁複與精美雖然難得,導演想要標示的意念,才更令人大吃一驚。劇中的內景跟華格納夫婦當年在拜羅伊特建造的住宅Villa Wahnfried非常相似,有些外景跟那住宅完全一樣。第二幕帕西法爾被妖女Kundry引誘時,場景並非劇情所說的魔堡花園,而是他母親生產、病重、死亡的那張床。同場戲中,魔法師召集手下抵擋帕西法爾的攻擊,進來的武士全作納粹精兵打扮,兩側的樓房也同時垂下納粹旗幟。第二幕結束前帕西法爾接下魔法師擲來的聖矛,揮舞聖矛摧毀魔堡時,觀眾看到Villa Wahnfried起火焚燒,而第三幕開幕時的場景,就跟大家熟悉的一張歷史照片相似,那就是二戰期間Villa Wahnfried遭受盟軍轟炸之後的斷垣殘壁。這樣不避禁忌、公開揭破華格納家族跟納粹當局的緊密關係,就跟《帕西法爾》劇終所述一樣:聖杯儀式需要一個天真無邪的年輕人接手主持。
新任總監凱瑟琳娜,導演風格解構顛覆
凱瑟琳娜.華格納跟她姊姊伊娃是否能像帕西法爾一樣接掌老堡主Amfortas主持多年的聖杯儀式,將她們曾祖父百年前創建的樂劇節經營得更加興旺,我們還要拭目以待,但根據凱瑟琳娜去年執導的《紐倫堡的名歌手》一劇看來,前途恐怕有些顛簸。那齣戲得到不少惡評,觀眾對它極度的不滿終於使樂劇節作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措施,那就是演出前在劇場四週貼出告示:由於本劇製作特殊,第一第二兩幕結束後將不會謝幕。看完戲後我才了解,若是照歌劇慣例在那兩幕後讓歌手謝幕,觀眾的不滿恐怕會造成一些狂亂,而在劇終一併謝幕時,觀眾就可知道導演的全盤構思,不至於在僅見一斑的情形下情緒衝動而肆意噓叫了。
乍看此劇的第一第二幕,觀眾的確會因小姐的「離經叛道」而大表不滿。凱瑟琳娜的導演構思基於一點:劇中的主要情節既然有關創新與守舊兩派的爭執,倒不如拋棄所有舊包袱,把這齣大家熟悉的經典樂劇整個解構重建吧。
劇中的男主角深具歌唱作詞的天分,為了追求美女而參加歌唱比賽,而當地的「名歌手審核團」規條森嚴,多年來信守一成不變的吟唱法則。其中一人對小姐又傾心相愛,兩個情敵正代表新舊兩派的創作方式,在最後一幕吟唱比賽之下,誰勝誰負,誰又追到美女,大家當然都會估中。這些陳腔爛調的情節,在華格納美妙音樂的襯托下,倒也相當動人。凱瑟琳娜這個新製作,保留了原有的音樂與角色,但在情節的敘述方面,卻作了極大的更改。
原劇的男主角,應是貴族後裔學養俱佳的溫文君子,在這個製作裡卻變成一個四處流蕩的叛逆少年,雖有至高的繪畫天分,但興之所至隨手塗抹,破壞公物毫不顧惜。導演很有創意地把音樂及歌詞的創作轉化成視覺藝術的衍生。第三幕男主角向鞋匠名歌手Hans Sachs 請教作曲填詞的妙諦,就藉著設計舞台佈景的步驟,逐漸把一首得獎歌曲完成。這些場面,充分顯示導演的巧思,但她有些場景的處理,就往往耍得太過分,最後搞到不可收拾。
第一幕第二幕終了時的群眾場面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一幕結束時,「名歌手審核團」的成員對男主角的歌唱引起爭論,加上一些教堂旁觀的群眾,形成一個頗為熱鬧的群唱結局。在凱瑟琳娜的處理下,這個結局就有些胡鬧了。群唱聲中二樓兩廊上的樂聖雕像(包括巴赫、莫扎特、貝多芬等等)突然「活了起來」表示「關心」,有些也隨著群眾唱跳,男主角更將一桶他早先用來四處塗鴉的白漆倒在審核台上,沾污不少人的衣裳。第二幕結束時的街頭群毆更是熱鬧。場景頗像四層樓的偷情旅館,主景是三面圍繞的旅館內庭。此時內庭已經充滿看熱鬧的群眾,旅館房間裡偷情的男女也都衣衫不整地聞聲出來,其中好像還有一人頗似華格納。群毆群唱到了高潮時,二樓的一群人物手捧大型的Camble Soup罐頭湯,將其中的湯汁灑向樓下內庭的群眾,搞得一塌糊塗,想來閉幕後的後台人員可有一番收拾。這些結局雖然熱鬧,但也跡近胡鬧,引來觀眾無情的噓聲。事後閱讀導演訪問的文章,才知道她小姐想要藉此顯現視覺藝術界流行過一陣的「行為藝術」,至於是否適合《名歌手》的場景,則屬見仁見智了。
前兩幕顛覆狂野引噓聲,終場雄偉展現征服觀眾
華格納這位祖師爺,的確曾在第三幕出現。這幕歌劇史上最長的一幕戲分成兩場,在這個製作裡,兩場之間換景的空間,台上出現不少傀儡人物,都是音樂、文學界的歷史名人,隨著音樂邊跳邊舞,其中赫然有個華格納,在他下場時,觀眾席上居然還有人鼓掌。
最後一場吟場比賽的大場面,沃夫岡在九○年代製作的《名歌手》曾經出現四百多人的合唱隊及群眾,加上極美的佈景、服裝、燈光,曾經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次看他女兒的作品,聲勢也相當浩大。隨著美妙的音樂及雄壯的合唱,巨大的升降舞台從地底逐漸升起兩百多位早就坐好的合唱隊員,形成一個頗似古希臘劇場的觀眾席,台側兩端則升起兩座巨大的雕像,分別是歌德與席勒,代表德國古典文學及劇藝的精髓。這樣雄偉的場面,如此美妙的音樂,充分顯示華格納樂劇的精華,也完全征服了觀眾,他們早把先前看到的稀奇古怪丟在腦後了。
我在八月十九日看到的一場仍有不少噓聲,第二幕結束後幾乎全場噓叫,包括我在內,但在劇終謝幕時凱瑟琳娜也得到不少觀眾的歡呼,恐怕有些觀眾比較厚道,覺得應該給這位華格納嫡裔一些鼓勵吧。從這齣戲裡我們可以確知,這位小姐的心目中,華格納如同其他德國的音樂家文學家戲劇家,是可以顛覆可以解構可以重新詮釋的。今夏的七齣樂劇,全離原著頗遠,全屬新潮製作。九月起凱瑟琳娜及伊娃兩姐妹接任藝術總監後,必有驚人之舉,希望她倆能夠不負樂迷戲迷的期望,將樂劇節提升到更高更好的藝術層次。
順帶在此提及,「指環系列」的製作已較兩年前進步,指揮Christian Thielemann仍是「系列」的英雄,獲得觀眾如雷的掌聲。他從九月起將任樂劇節的音樂總監,使我們對那兒的音樂水準可以放心。《崔斯坦與伊索德》跟兩年前一樣令人乏味,換了Irene Theorin演唱伊索德,雖然不過不失,比起四年前的Nina Stemme卻遜色多了。今夏最大的驚喜就是演唱《名歌手》青年男主角的Klaus FlorianVogt ,這位德國男高音長得帥,聲音好,身材挺拔,年紀又輕,是位難得的英雄男高音。他已經在各大歌劇院裡演唱好幾個華格納主角了,大家應該注意他的演藝發展。
註:參見本文作者之〈叫人跌破眼鏡的《帕西法爾》—2004拜魯特音樂節的「驚人」首演〉一文,本刊143期,2004年11月號。
(本文亦刊載於北京《人民音樂.留聲機》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