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當代的前衛劇場發展,美術人的涉入絕對息息相關。放下劇本、演員主導的敘事邏輯,美術人為劇場觀眾帶來全然不同的體驗模式,視覺意象成為前衛劇場的主流。而劇場與視覺藝術的「雜交」,也造就了當代藝術創作的新境界。
從十九世紀末開始,美術界與劇場界之間即有密切交往,尤其是在前衛劇場的領域,更少不了美術人的身影。這種現象背後牽涉到許多背景,包括社會、歷史、文化與美學等。透過分析我們發現,何謂劇場,或者說劇場性的關鍵在哪裡,其實也是一個受到歷史制約的現象。
何謂劇場性
亞里斯多德分析戲劇有六大元素,分別是情節、角色、對白、主題、音樂動作與景觀。他自己認為情節是最重要,卻不代表這就是一切,例如在荒謬劇中,情節與對白的重要性都雙雙受到否認(如貝克特與哈維爾)。甚至當代有些劇場連主題也否定,只強調儀式性的感官經驗(如亞陶)。在羅伯.威爾森這樣的導演手中,視覺為主的意象景觀,成了劇場經驗的關鍵。於是我們只能說,劇場性的定義不斷在移動,什麼可以是戲,其實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經驗問題(如今我想應該再增加一項元素到亞里斯多德的表列當中,即觀眾)。
當然,定義改變不是任意的,視覺主導的劇場被接受或取得優勢,背後是社會狀態的改變。在一個慢活的傳統中國社會,邊吃邊喝邊聊天邊打情罵俏邊聽戲,是件極其正常的事,甚至在這樣觀賞環境中,戲曲故事也不會如好萊塢電影般每幾分鐘就有一個高潮,而是藉著身段與唱腔緩緩經營出某種意味,好讓觀眾細細品嘗(這也暗示著每個時代味覺經驗與視覺經驗的一致性)。
視覺主導的背後是景觀社會的興起,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E. Debord)於一九六七年出版的名著《景觀社會》中提到:「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巨大堆聚……宣傳、廣告、娛樂、表演中,景觀成為主導性的生活模式。」景觀社會的興起,是因為觀看成為理解世界的主導模式,這與攝影的出現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從攝影到前衛劇場
攝影的出現解放了現代美術,沒有人想再單純用圖畫複製外在世界,而達達主義的出現,更將革命矛頭指向藝術性本身,自從杜象在馬桶上簽名後,任何事物都有可能被稱為藝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未來主義、構成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與包浩斯運動是第一批進軍劇場界的美術人,他們推出種種宣言(超現實主義宣言、未來主義綜合劇場宣言等等),勢言摧毀傳統。
就實務來說,第一波前衛運動藝術家主要透過舞台設計與偶戲進入劇場,因為這是他們原有技巧可以發揮的地方(例如畢卡索與克利都設計過戲偶)。這些藝術家對劇場界刺激主要是在觀念上,其紀錄也往往也停留在美術史或行為藝術史(performance art)上。但不可否認的,這些行為乖張的恐怖分子,的確為未來美術人開拓出一片廣闊的劇場疆土。
在第一波前衛運動中,有一位人物從美術圈成功地轉到劇場界,並透過理論對現代劇場產生全面性影響──那就是原本為超現實主義集團一分子的亞陶(Antonin Artaud)。
插曲1:導演制與戲劇學校的興起
所謂導演制這件事,是十九世紀下半由德國梅寧根劇團(Meiningen Company)首度帶入歷史,透過史坦尼斯拉夫斯於二十世紀初的奠基,最後在萊因哈特(Max Reinhardt)手中才確認導演在現代劇場中的權威地位(這其實也反映了管理社會的興起)。德國第一所專業戲劇學校,即由萊因哈特於一九○五年設立(這就是現在的柏林Ernst Busch戲劇學院)。至於美國,也要到一九二六年喬治.貝克(George Pierce Baker)於耶魯大學創立戲劇系,美國學院裡才有訓練專業戲劇人才的科系。所以劇場的學院化是非常晚近的事。因此我們在視劇場為專業藝術領域時,別忘了有這個歷史語境的限制。換句話,在邁入現代劇場的初期,任何領域的創作者都可以進來搶奪發言權(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從六○年代到我們這一代
第二波前衛運動在紐約,越戰加上嬉皮運動及格林威治村與蘇活區的親密社交環境(如同當年巴黎的蒙馬特),為美術人投入劇場提供了絕佳土壤,從小立志當畫家的羅伯.威爾森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影響也最大。其他區域的美術劇場大交流,背後都有相應的政治板塊移動,例如拉夫拉前衛劇團崛起於西班牙弗朗哥政權垮台之後;楊.法布爾(Jan Fabre)與詹.洛華茲(Jan Lauwers)等人所代表的比利時荷語區新浪潮運動,也脫離不了一九八○與一九八八年代的兩次憲政改革與一九九三年確認荷蘭語/法語/德語三區聯邦體制的多元化政治解放有關。台灣不也是如此嗎?美術界與劇場界密集互動的八○年代末九○年代初,正是解嚴造成文化鬆動的變動階段。
不過到了我們這一代,跟二十世紀初的藝術浪人不一樣,這些美術人都是學院訓練出身,投入正規的劇院空間(而非如未來主義者般試圖摧毀這些空間)。這些美術劇場人(其他重要人物,還有畫家背景的羅馬尼亞導演Silviu Purcarete、學設計出身的阿根廷導演Rodrigo García),活躍於各大藝術節、劇院與美術館,他們的名氣有助於創作身分的流動,反映了當代藝術創作的液態化。
雜交的後現代藝術
為何當代這些美術出身的創作者,往往會在劇場上大放異彩?其實這牽涉到藝術的本性。藝術史上存在兩種藝術,一種是朝向過去(技),一種是走向未來(道);前者是對已知表現技巧的專精化(在米粒上雕刻、舞者在空中多轉幾圈等),後者是以創新背後蘊含的精神性作為判斷標準(如馬桶簽名)。專精的藝師在歷史上受到一定的尊重,但二十世紀之後,致力否定傳統的現代藝術之道取得了時代優勢。
不過藝術表現需要透過技巧,而技巧掌握得經歷長期磨練。學院訓練能使學生對本門技藝擁有一定純熟度,但也因為如此,無法走出固有模式(包含思考與身體直覺)與價值觀(不敢違背師道)的局限。這時候來自另一個領域的藝術家,往往因為沒有包袱而異軍突起,而原有專業的磨練又可能協助他們在新領域很快上手(尤其是劇場本來就是綜合藝術),由技入道。
其實這種現象提供了我們一種另類思考──培養當代藝術家的方法,可能是鼓勵他們大學畢業後都到另一領域撒野或就讀研究所,這種雜交的創作在後現代社會更吃香。
插曲2:劇場對美術界的回饋
難道都是美術人為劇場帶來革命,劇場人就沒有回饋嗎(如果我們一定要作出區分的話)?那麼前衛劇場之祖的雅里(Alfred Jarry)的粗俗偶戲《烏布王》Ubu Roi於一八九六年上演後,影響了整個第一波前衛運動的藝術家,從畢卡索、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義大利詩人)到布列東(André Breton,法國詩人、超現實主義者) ,沒人不崇拜雅里,杜象(Marcel Duchamp)曾說:「很明顯地,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法國文藝復興時代文學家)與雅里都是我的上帝」(註)。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或許再過一百年,人們終會發現舞台劇(即寫實主義的劇場)不過是劇場史中的特定階段,而非永恆的表現形式。那時它們還會存在,但已是某種屬於傳統的文化遺產(如義大利即興戲劇或崑曲等)。未來的主流劇場形式,有可能是以純粹感官體驗為主的公共交往空間(這又跟尼采說悲劇起源的酒神祭有點類似──歷史總是循環)。至於擅長深入角色的演員並沒有消失,他們只是跑到如電視/電影等有更大敘事空間的媒體裡表演。
註:請見Calvin Tomkins的得獎著作Duchamp: A Biography(1996),p.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