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傳統「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中的一個主要角色,十八世紀初法國畫家華托(A. Watteau)筆下的一位感傷人物皮耶洛(Pierrot),為何激起世紀末多位藝術家的興趣,完成了一連串大異其趣的傑作?
「畫說音樂」講座音樂會
象徵主義與表現主義—「月光小丑」的多重樣貌
2011/3/12 14:00 台北 國家演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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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的「優雅慶典」
法國藝術的發展,在路易十四(1638-1715)威權的統治下,顯得相當嚴峻,「太陽王」去世前後的十八世紀初,整個社會已逐漸擺脫先前的威嚴,氣氛變得較無拘束,藝術創作得以呼吸自由的空氣而大放異彩,成了法國藝術史上的一個光輝的時期。當時最重要的畫家華托(A. Watteau,1684-1721)經常以所謂的「優雅慶典」(fêtes galantes)為題材作畫,那是新時代的人們集體出遊,陶醉在花園、大自然中,尋求歡悅與愛情的「遊樂圖」。華托的這類畫作深受歡迎與肯定,而被稱為「優雅風格」(style galant),成為同時代其他畫家們模仿的對象。
在優雅慶典中,男男女女談情說愛,尋歡作樂。他們在戶外野餐,有時彈琴唱歌,有時找來即興喜劇中的一些丑角前來助興,或裝扮成丑角們的模樣,模仿喜劇中男女角色的彼此爭風吃醋。
源於義大利的即興喜劇,於十七世紀已傳入法國,在十八世紀社會風氣開放後,更加普遍化。即興喜劇中的一些角色,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小丑,各自具有獨特的裝扮、性格,有些還戴面具。例如女性角色之一的柯倫碧娜(Columbine)是俏麗輕浮的,她經常被其他男性角色追求而形成三角戀愛:阿勒岡(Arlequin)是健壯而天真的,戴著大鼻子的黑面具,穿著花衣服,俗稱「花丑」;「髯丑」潘塔隆(Pantalon)是好色貪財的老頭子,史卡拉穆許(Scaramouche)狡滑而喜歡吹牛,克立坦德爾(Clitandre)好夢想而不切實際,普欽內拉(Pulcinella)駝背,戴著鷹勾鼻紅面具,表面上看起來是位老粗,心地卻天真、善良。
在所有這些喜劇角色中,個性比較複雜的是「白丑」皮耶洛(Pierrot)。他身穿白衣,臉上塗著白粉,是一位兼具喜感與憂鬱的角色。多愁善感的白丑,經常在情場失意,憂慮不安時,在月光下跳舞,向月亮傾訴,他或許是心理醫學上所謂的「迷月症」(lunatic)的患者——心緒隨著月亮的圓、缺變化而轉換。
浪漫派的皮耶洛
即興喜劇在整個十八世紀逐漸被普遍化、法國化,到了大革命後,十九世紀前半的繁榮時期,巴黎許多正式劇院演出的喜劇中,仍具有即興喜劇的角色,情緒較複雜的皮耶洛尤其深受歡迎。法國著名導演卡內(M. Carné)的經典名片《天堂的小孩》Les Enfants du paradis(1945),就是以這個時期的巴黎戲劇界為背景,電影中的男主角是位飾演皮耶洛的名演員。在浪漫時期巴黎的許多化妝舞會中,人們經常扮成即興喜劇中的角色。這種風氣也在那時候傳播到歐洲其他主要城市,舒曼(1810-1856)的鋼琴曲《狂歡節》Carnaval, op. 9(1835),就是根據一場狂歡節化裝舞會的經驗譜成的。
在《狂歡節》中,舒曼將他志同道合的作曲家們,他喜愛的女人們,他喜歡的一些喜劇丑角,以及他自己,都寫進音樂裡。
在《狂歡節》中,舒曼的兩個化身分別被呈現出來:歐澤比烏斯(Eusebius)的多愁善感、優柔寡斷;弗洛列斯坦(Florestan)的不假思索、狂飆氣盛。他們是舒曼矛盾心理狀態的一體兩面,宛如即興喜劇中的那位經常對立的人物——白丑皮耶洛與花丑阿勒岡。這種心理狀態的對立與「衝突」,如果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症」的傾向。白丑皮耶洛除了迷月症之外,是否也有這種傾向?舒曼不正是皮耶洛的同病相憐者?
象徵主義的皮耶洛
十九世紀後半,法國「第二帝國」時期(1852-1870),復古成為風尚,作家戈提耶(Th. Gautier)的詩集《威尼斯狂歡節》、龔固爾兄弟(Les Goncourt)在他們的《十八世紀法國藝術史》中,表達出他們對大革命前「舊時代」的懷念,華托的畫作重新受重視。魏爾連(P. Verlaine)的詩集《優雅慶典》在一八六九年的出版,將在普法戰後的「美好年代」掀起復古的高潮,優雅慶典的題材、皮耶洛引起人們高度的興趣,人們在上流社會的沙龍中,以大鍵琴演奏庫普蘭(F. Couperin)、拉摩(Rameau)的音樂,或舉行復古的假面舞會(masques)。
魏爾連《優雅慶典》詩集的創作靈感,幾乎全部來自華托的畫作。華托畫作中的行樂場景,經常是發生在白天,魏爾連卻將之轉移到月光照耀下的晚上或深夜——華托的「行樂圖」因而成了魏爾連文字渲染下的「夜遊圖」。在夜間,華托畫作固有的感傷、飄忽,都被魏爾連處理得更加夢幻、神秘、含蓄、內斂、深沉,成為日後象徵派人士的最愛。
魏爾連《優雅慶典》中的多首詩作,被多位作曲家譜成鋼琴曲或藝術歌曲,佛瑞與德布西的這類創作尤其知名。例如〈月光〉這首名詩,先是被佛瑞譜成歌曲(1887),稍後又被德布西譜成了歌曲與鋼琴曲——歌曲〈月光〉是《優雅慶典歌曲集第一册》(1882-1891)的第三曲,鋼琴曲〈月光〉則是《貝加摩組曲》(1890-1905)的第三曲。
德布西早年的創作深受華格納的催化,藉著他年輕時多首「優雅風格」的創作,在強調法國傳統精神之際,有助於他擺脫華格納的影響。在德布西這些小曲子中,即興喜劇的丑角們在月光下的花園裡若隱若現,皮耶洛更是其中主要角色,他在戲謔之間,抒發著感傷之情:「……他們在彈琴跳舞之際,古怪的裝扮之下似乎隱藏著憂鬱。……憂鬱、美好的月色下,月光讓樹叢中的棲鳥們做夢,還讓噴泉因陶醉而啜泣,在大理石像間,垂流著纖柔的淚絲。」(〈月光〉)
原始主義的皮耶洛
斯特拉溫斯基(I. Stravinsky,1882-1971)的舞劇音樂《彼得洛希卡》Petrouchka中的主角,實際上是皮耶洛的「俄國版」:即興喜劇傳播到俄國後,逐漸演變成俄國化的野台戲,“Petrouchka”是“Pierrot”的俄式稱法;劇中與彼得洛希卡形成三角戀愛關係的舞女,其實就是柯倫碧娜,彼得洛希卡的情敵——粗壯的摩爾人,其實是花丑阿勒岡的化身。
斯特拉溫斯基年輕時隨「俄國舞團」(Ballets russes)到巴黎演出由他作曲的三部舞劇《火鳥》(1910年)、《彼得洛希卡》(1911年)與《春之祭》(1913年),比這些舞劇早幾年,以馬諦斯(H. Matisse)為首的「野獸派」(Fauvisme),或是畢卡索帶頭的「立體派」(Cubisme),都充分地向非洲、大洋洲原住民藝術學習,強調一種粗糙、強烈、鮮活的所謂「原始精神」或「原始主義」(Primitivisme),以擺脫象徵主義繪畫的過度細緻、文明化。斯特拉溫斯基「一戰」之前的「三大舞劇」,儘管不見得與「野獸派」、「立體派」完全吻合,它們對原始精神的強調卻是一致的:斯氏充分參考俄國民間藝術,從其中汲取旺盛的活力,注入他的創作中,而與德布西的音樂拉開了距離。
在《彼得洛希卡》中,稍後《春之祭》所具有的一些鮮明的特點,都已經被預示出來——強烈而富於變化的節奏、鮮豔的音色、不協和效果的強調。在彼得洛希卡個性的刻劃上,史氏以兩個遙遠調性的重疊——也就是所謂的複調(polytonality),來突顯出這位角色精神分裂般的矛盾情緒。
表現主義的皮耶洛
就在象徵主義成為巴黎藝術的主流之際(1890-1914),維也納的藝術界無不受到它的影響。例如克林姆與維也納分離派的美術,是以象徵主義為基礎,再加上當時德國已興起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的表達方式,而顯得較徬徨不安。在音樂方面,維也納作曲家們較少承襲象徵主義的因素,主要是與繪畫界的表現主義互通聲氣。正如先前筆者已介紹過的,維也納音樂從浪漫(十九世紀前半)到後浪漫(十九世紀後半)是情感表達方式的激化與自由化。到了廿世紀初,隨著「一戰」的日益逼近、時局不安的加劇,再加上少數作曲家們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激化與自由化的程度已達到了無以復加的頂點,在一九○八年左右,進入了所謂的「無調性」(atonality)時期。從後浪漫到無調性,主要是由「第二維也納樂派」的三位作曲家完成的——荀貝格(A. Schoenberg,1874-1951)、魏本(A. Webern,1883-1945)、貝爾格(A. Berg,1885-1935)。大體而言,他們在一九○八年之前仍屬於後浪漫,之後才進入無調性。
第二維也納樂派順著馬勒與理夏德.史特勞斯的方向,逐漸「解放」了音樂創作的「調性」(tonality)語法,讓不協和音的效果越來越明顯,到了無調性的階段時,每首樂曲中充滿了不協和的音響變化,協和音存在的可能已微乎其微。除了調性的解放之外,節奏也變得愈來愈自由,力度的變化做得更誇張,音色的變化更加豐富、強烈。所有這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激化、自由化效果,就像同時期的表現主義畫家們利用強烈的色彩、強烈的筆觸,扭曲的線條、明顯的反差,來表達世紀末的焦慮與徬徨一般。維也納的表現畫家,主要有蓋斯爾特(R. Gerstl,1883-1908)、柯克西卡(O. Kokoschka,1886-1980)、西勒(E. Schiele,1890-1918)。
維也納第二樂派與美術界的互動可說是相當頻繁,尤其是荀貝格。荀貝格開始學畫的一九○八年稍前,正好也是他的音樂進入無調性的時期,他的老師是喜歡音樂的蓋斯特爾。這兩人的交往卻導向了不幸:蓋斯特爾與荀貝格之妻瑪蒂爾德(Mathilde)產生了不倫之戀,事情鬧大後,蓋斯特爾於一九○八年底上吊自殺。
蓋斯特爾深受梵谷與孟克(E. Munch)的影響,在他一系列的自畫像,或他為荀貝格家人繪製的圖像中,可看的有如梵谷般猛烈的筆觸與令人暈眩的用色。荀貝格同樣地畫了一系列的自畫像,每一幅都顯現出獨特的色調與表情;荀貝格另一系列有如面具般的面像,其猙獰、怪誕的表情,令人聯想到孟克著名的《吶喊》(1893)。當然,荀貝格的畫作與他在相同時期創作的無調性音樂,可說是平行而類似的。此時期的代表作《月光小丑》Pierrot Lunaire(1912)中,心態失去平衡,在月光下發出夢魘般囈語的皮耶洛,正如荀貝格的自畫像與面具像系列。
「新古典」的皮耶洛
第一次世界大戰於一九一四年爆發後,法國方面仇德情緒與民族意識高漲,巴黎再次興起了一股「回歸法國傳統」的潮流,這種傾向將為「一戰」之後將成為主流的「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e)預做準備。一戰期間,德布西雖已進入病弱的晚年,他的「六首奏鳴曲」創作計畫,只完成了三首之後就於一九一八年過世了。德布西的這個計畫嘗試再度回到十八世紀初華托的時空去尋求靈感,向當時的作曲家庫普蘭、拉摩的室內樂作品學習。德布西晚年的這三首奏鳴曲分別是:《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1915)、《F大調長笛,中提琴與豎琴奏鳴曲》(1915)、《g小調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1916-17)。
《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具有古典奏鳴曲的三個樂章,卻兼具巴洛克組曲的特質,全曲顯得相當輕靈、透明、流暢。此曲最初被作曲者加上一個標題「皮耶洛對月亮生氣」,出版時卻取消了。此曲雖是二重奏,宛如具現皮耶洛的大提琴卻扮演著主導的角色,鋼琴在一旁陪襯。大提琴種種獨特的奏法被用來暗示皮耶洛微妙的心態變化,諸如撥奏、撥奏的泛音、炫技、抖音、表情滑音(Portanto)——從一個音滑行至另一個音、「笛音」(Flautano)——模仿笛聲的效果。
德布西三首「一戰」期間的奏鳴曲,就像畢卡索同時期的畫作一般,逐漸擺脫戰前較繁複、較大膽的作風,預示戰後「新古典」的單純明晰。畢卡索從「一戰」期間到戰後,一直對即興喜劇的人物頗感興趣,繪製了一系列這類畫作。而即興喜劇的丑角們在「一戰」之後,受群眾歡迎的程度也有增無減,主要是因為他們已化身為馬戲團中插科打諢的小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