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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姆(G. Klimt):《阿德勒•布洛赫-鮑爾像》(1907)(照片提供 陳漢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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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美麗與維也納的哀愁

德布西、馬勒、荀貝格的崛起

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也就是所謂的「世紀末」,巴黎的音樂與美術創作如何反映出繁華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在那同時,維也納為何顯得比較動盪不安?該城的藝術家們如何表現出一種「末世」般的焦慮與徬徨?

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也就是所謂的「世紀末」,巴黎的音樂與美術創作如何反映出繁華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在那同時,維也納為何顯得比較動盪不安?該城的藝術家們如何表現出一種「末世」般的焦慮與徬徨?

「畫說音樂」講座音樂會

巴黎的美麗與維也納的哀愁德布西與荀貝格的崛起

12/4  14:00  台北 國家演奏廳

INFO  02-33939888

維也納的「歡樂世界末日」

維也納十九世紀中葉的太平盛世於「繁榮年代」(Gründerzeit),也就是一八七○年代達到頂點,此後由於種種政治、社會問題的日益嚴重,使它進入徬徨不安的世紀末。在政治上,哈布士堡王朝面對著普法戰爭後新興起、銳不可擋的德國,喪失了優勢。奧國統治下的一些東歐屬國紛紛爭取獨立自主,成了奧皇的燙手山芋,「奧匈帝國」於一八六七年的成立只是為了解決這類問題的權宜措施。在社會問題方面,高度的工商業發展造成了生產過剩、供需失調,勞資對立的糾紛,許多壟斷金融界的猶太人更成為眾矢之的,形成了「反猶風潮」。

在此逐漸失去重心、不再有穩定感的狀況下,維也納人雖有著不祥的預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將證實這個預感),卻仍舊歌舞昇平,縱情歡樂於《風流寡婦》這一類的輕歌劇、圓舞曲之中。身歷其境的作家布羅克(H. Broch)因而形容這個時代為「歡樂的世界末日」。指揮家拉圖(S. Rattle)形容維也納的世紀末如同「在火山口上跳舞」——驚險而絢爛。那是維也納藝術史上最不安穩,卻是最精采的一個時期,在此期間,雷哈爾(F. Lehar)的輕音樂與馬勒、荀貝格早年的音樂並存,克林姆主導的「分離派」美術與這些音樂相互輝映——世紀末的維也納不再只是音樂之都,而是藝術之都。

馬勒與克林姆

一八九七年,馬勒(1860-1911)結束初年的學習與居無定所的指揮生涯,定居維也納,開始擔任維也納歌劇院的總監時,正值布拉姆斯逝世,也正好是美術界「分離運動」(Sezession)開始的年代。「分離派展覽場」正門上方的兩行箴言,宣告了維也納世紀末藝術的特質:「時代具有它的藝術,藝術擁有它的自由」。克林姆(G. Klimt,1862-1918)為首的整個分離派,以「分離」為名,其意圖是很明顯的——擺脫克林姆年輕時所處的十九世紀後半「歷史主義」(historicism)式的保守復古風格。

克林姆在分離運動形成的數年前,已開始擺脫他早年的復古風格,參考法國、比利時新興起的「象徵主義」畫風,當作他創新的依據,進而研創他自己獨特的手法與風格。在此同時,馬勒也嘗試著擺脫他年輕時期所學到的布拉姆斯式的包袱,在華格納、布魯克納的催化之下,迎向「未來的音樂」。馬勒早年寫作的一些深受布拉姆斯影響的室內樂,日後都被他自己燒掉了;一八八○年,二十歲的馬勒以深受華格納影響的清唱劇《怨歌》Das Klagende Lied參與「貝多芬獎」競賽時,卻遭到評審布拉姆斯的否決。此事讓剛出道的馬勒深受打擊,於是轉向指揮生涯發展。然而十餘年後的一八九七年,他卻在布拉姆斯的舉薦之下,成了維也納歌劇院總監——奧匈帝國的最高音樂職位。馬勒與克林姆對傳統的叛逆,如同弗洛伊德(S. Freud,1856-1939)的「伊底帕斯情結」般——「逆子」對「老父」的又愛又恨。然而他倆在嘗試擺脫傳統之際,並未完全否定傳統;年輕時紮實的傳統「基本功夫」訓練,讓他們日後的改革創新有著堅實的依據,而不會天馬行空,亂闖亂撞。

《阿德勒.布洛赫-鮑爾像》(1907年)這類充滿金碧輝煌裝飾性的婦女畫像,是克林姆的畫作中最能引起一般人興趣的一類,這種裝飾性源自象徵主義畫作,以及克林姆喜歡的一些「東方」效果——拜占庭的、古埃及的,甚至是中國、韓國、日本的。畫中的人物大部分是猶太女人,她們相當寫實的臉容經常只佔畫幅的一小部分,圖畫的大部分卻被一些具有象徵性的東方圖案與華麗的背景蓋滿了——全畫有如穿著華麗殮服的埃及木乃伊一般。克林姆在這類畫作中所透露的不祥預感,令人觸目驚心,因為他畫中的一些猶太婦女,在日後希特勒興起之後的「二戰」期間,不只成了被迫害的對象,還有被送進毒氣室的。

馬勒的音樂創作中甚少有這類象徵主義式的、裝飾性的效果,唯一的例子應是《大地之歌》(1908)。《大地之歌》中,某些段落刻意以五聲音階或裝飾性的效果營造漂浮的虛幻與失落感,與克林姆上述的繪畫效果無疑是類同的。

克林姆畫作華麗裝飾性的表面下,總是潛藏著徬徨、不祥的意涵,它們暗示著人類存在的問題,情慾、病痛、死亡的掙扎,這些較沉重的問題,較少源自法國的象徵主義,主要來自對世紀末影響最大的哲學家尼采(F. Nietzsche,1844-1900),並且反映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與情慾理論。克林姆在分離運動剛開始的一九○○年代前後幾年的畫作,尤其充分具現出這些新潮的思想。他在一九○○到○四年為維也納大學禮堂天頂所繪的三幅大型壁畫《哲學》、《醫學》、《法學》,充滿了顛覆性的大膽作風,甚至激起了文藝界保守派與激進派的論戰。維也納大學當局希望克林姆的畫作能體現啟蒙運動式的思想,以突顯大學是科學、進步的殿堂,然而克林姆卻背棄了這個西方數百年來「進步主義」式的思想,而以陰沉、悲觀的筆調,象徵式的手法,呈現出人類在生老病死愛惡慾中掙扎的悲慘面。

巴黎的「美好年代」

巴黎世紀末的政治與社會局勢,儘管不是風平浪靜,與維也納相較之下卻平穩、緩和許多。普法戰後爆發的「公社事件」(La Commune,1871年)——一場無產階級的暴動,雖造成甚大的創傷,但戰亂很快平息,巴黎迅速回復榮景,進入了一八八○年到「一戰」爆發前的所謂「美好年代」。在此期間,雖然「仇德」情緒仍然高漲,新興起的左派與保守的右派的對立,情況還不算嚴重。一八八九年世界博覽會豎立的鐵塔,一九○○年世博會建造的「大展覽場」(Grand Palais)與「小展覽場」(Petit Palais)至今仍回憶著這個繁華的時代;這個時期,「新藝術」(Art Nonveau)的建築與室內設計將現代化的巴黎裝扮得高貴優雅,所謂的「頹廢人士」(décadents)或「時髦子弟」(dandys)們,自命清高地鑑賞著稀有的藝術或古董,講究穿著,食不厭精饋不厭細,就像《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一般。

在講究高雅品味的「美好年代」,「象徵主義」(symbolisme)應運而生,於一八九○年代前後逐漸取代了文學、美術上的寫實—印象主義。在此之前的寫實主義與印象派本質上是關注、描繪現實社會的,象徵主義卻是刻意擺脫現實社會的平淡無奇,讓思緒脫離現實時空,到遙遠的幻境中去遨遊。寫實畫派主將庫爾貝(G. Courbet)說:「我不曾看過天使,所以不會畫天使」,高更卻在他的畫中大剌剌地畫出天使(《講道後的幻影》,1888年)。高更是印象主義過渡到象徵主義之間的一個關鍵性人物,對象徵畫派的興起影響深遠。高更不惜離開充滿物質享受的巴黎(波特萊爾所謂的「發臭的巴黎」),先是到布列塔尼半島(Bretagne)海邊的小村,然後到天涯海角般的南太平洋,去尋求文明社會所缺乏的原始、純真與靈性。其他的象徵派文人或畫家卻沒有高更式的冒險性,寧可待在城市中的「象牙塔」裡做白日夢,在時間上回溯到古老的時代(文藝復興、中世紀以前),在空間上悠遊於遙不可及的國度,或子虛烏有的幻境。在高更之前的牟羅(G. Moreau)、普維-德-夏凡納(P. Puvis de Chavannes)、封丹-拉突爾(H. Fantin-Latour)、與高更同時或稍後的荷東(O. Redon)、德尼(M. Denis)、波納爾(P. Bonnard)、維伊亞爾(E. J. Vuillard)等,都喜歡穿梭在虛幻的時空中,在日日夢中塗繪「人造的天堂」。

象徵派畫家並不避諱描繪現實世界的事物,但不是客觀、寫實的描繪,而是寫意的渲染,將現實事物的平淡無奇昇華成富於神祕性與詩意的意境;一幅幅「意象」(image),正如德布西鋼琴曲集標題的提示一般,憧憬著超凡脫俗的「音樂性」(musicalité)——繪畫必須向音樂學習其神祕不可捉模的抽象特質,音樂式的詩意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就像惠斯勒(J. A. M. Whistler)的風景畫一般。惠斯勒將一系列泰晤士河岸夜間景色的圖畫都稱為《夜曲》Nocturne,它們應是德布西管絃樂《夜曲》靈感的出處。象徵派畫家們渲染音樂般的意境,有如文學中的詩一般,有別於寫實—印象繪畫平鋪直敘式的散文。

德布西的「象徵」傾向

早在德布西在世的時候,人們已將他視為「印象派作曲家」,就像馬拉美也被當作是「印象派詩人」一般,甚至有人也把華格納比擬成印象派。總之,凡是能擺脫傳統守舊的學院派,具有創意傾向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法國都被貼上印象派的標籤,連性質與印象派差異頗大的象徵派,都被稱為印象派,這種含混的稱法直到今天仍經常被沿用。無論如何,較專業的人們在今天已將印象派、象徵主義的分別弄清楚,避免將兩者混在一起,看成是相同的。在音樂界,「印象派音樂」的通行說法,不論是在詮釋上或欣賞上經常讓人們「誤入歧途」,曲解了德布西音樂的本意——德布西在象徵主義的時空中崛起,他的音樂是非常「象徵」的。

德布西的音樂大部分都有標題,但這些音樂並非寫實—印象派式的風景或人物的描繪,而是象徵式地暗示出某種含蓄、曖昧、悠遠的詩意。德布西正如象徵派詩人或畫家般,偏好非寫實的、時空上顯得相當遙遠的題材,以營造虛無缥緲的意境。例如《前奏曲集》中的〈德爾斐的舞女〉、或〈內臟罐Canope〉,是到羅浮宮的古物中去尋求靈感——德爾斐是古希臘阿波羅神殿之所在,“Canope”是古埃及人用來裝往生者內臟的陶罐。源自馬拉美詩作的《牧神午後前奏曲》與古希臘的神話有關,《沉沒的教堂》是法國布列塔尼的中世紀傳說。德布西不愛旅行,卻喜歡做白日夢,沒到過西班牙,卻譜成了幾首「西班牙風」的樂曲:〈格拉納達的傍晚〉、〈酒門〉、《伊貝利亞》;他到東方的「神遊」,令人嘆為觀止:〈寶塔〉、〈金魚〉、〈煙火〉、〈月落古寺〉、〈月光露台〉…;德布西也曾經到華托(A. Watteau,1684-1721)的畫作中去找尋「優雅慶典」(fêtes galantes)的靈感,這類音樂中漂浮著十八世紀初法國式的、帶點淡淡感傷的幸福:〈月光〉、〈小步舞曲〉、〈優雅慶典〉、〈拉摩的禮讚〉、〈薩拉邦德舞曲〉…。德布西的〈月光〉不是當下的月光,那是十八世紀初的月光,〈棕髮少女〉不是當時巴黎的美女,而是英國十九世紀中「前拉斐爾畫派」(Preraphaelite)畫家們筆下的中世紀高貴的美女。

經常被視為「印象派」典型作品的〈雨中庭園〉,從標題上看來彷彿是寫景的,事實上仍是寫意的短詩。德布西在此曲中引用了兩首童謠,喚起了兒時感傷的回憶,正如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冊〈在斯旺家那邊〉種種童年的追憶一般。某些看似寫景的樂曲,卻體現出波特萊爾「感應說」(correspondance)的概念——不同官能的感覺交融無間,例如〈格拉納達的傍晚〉中,異國的景象與奇花異卉的香味、吉普賽人的音樂彼此滲透;〈聲音與香氣迴盪在夜晚的空氣中〉的標題,更是引用自波多萊爾的詩句。

在創作手法上,象徵繪畫與德布西的音樂之間,更存在著許多共通點。高更的繪畫理論成了象徵派畫家們奉行的典範,他的「綜合主義」(synthétisme)指的是,略去一切寫實的細節,讓畫面單純化,而顯現出畫中純粹的、近乎抽象的音樂性,憑藉著線條、色彩、漸層的效果、結構去經營「形而上」的詩意。象徵畫家們主張繪畫向音樂學習,音樂家德布西則是將音樂的各種因素焠煉得更加細緻微妙,超凡脫俗。高更強調繪畫的「分隔性」(cloisonnisme),主張在畫面上,具體的事物被簡化成一些平塗的色塊,每個色塊由線條的輪廓圍繞著,有如中世紀教堂中的彩繪玻璃,或東方的掐絲琺瑯(景泰藍)般,形成一種超脫形象的、裝飾性的效果,輪廓、線條交織成柔和、蜿蜒的「阿拉貝斯克」(arabesque)。不同色塊之間形成對比的,或相互滲透的效果。個別的色塊雖是平塗的,卻有著細緻的漸層變化(nuance)。對象徵派藝術家而言,太多描繪細枝末節的寫實限制了想像力,「音樂式」的單純化與抽象化,才能留下想像的空間,讓詩意發酵。

象徵繪畫或「新藝術」中經常見得到的「阿拉貝斯克」式的線條,宛如德布西音樂中的旋律一般。“arabesque”是法文「阿拉伯式的」意思,用來指稱回教世界的簡化植物圖案,「美好年代」時「新藝術」的許多抽象化的植物造形裝飾,它們蜿蜒、柔順、自由的線條,尤其被稱為阿拉貝斯克。德布西的音樂被當作印象派解讀時,人們經常忽略了其中的線條——旋律,其實它們幾乎是無所不在而相當獨特的。這類阿拉貝斯克式的旋律故意避開傳統大調與小調旋律的特質,突顯其他多種不同調式(modes)的特徵:各種教會調式、五聲音階、民間音樂或童謠的獨特調式。例如,〈棕髮少女〉的旋律是受到蘇格蘭民謠的啟發,〈寶塔〉強調五聲音階,〈快樂島〉中混用多種不同的調式,〈帆〉是以「全音音階」譜成的。在藝術歌曲〈秀髮La chevelure〉(《比莉蒂絲歌曲集》)的樂譜上,畫家范東根(K. van Dongen)以裝飾性的阿拉貝斯克線條,具現出原詩與音樂中秀髮蜿蜒的意境。

德布西的音樂與同時代的新藝術、象徵繪畫,就像氣質美女般,增益了美好年代的風華,讓鐵塔俯視之下的花都,不流於浮華淺薄,她無疑是法國藝術史上的一個高峰,一個黃金年代。

 

文字|陳漢金 台灣師大音樂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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