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劇場演員卻總不「安分」的尤.法比安,是個多面向、全方位的藝術家,他寫詩歌散文舞台劇,也導戲編舞作燈光舞台。早在八○年代末,法比安即開始一連串大膽地實驗,集結所有的藝術形式,他的劇中有舞,舞中有劇,時而像音樂會,又如影像裝置藝術,讓人不知該如何界定。而特別的是,非舞蹈出身的他,對舞蹈的切入點,不是從身體,而是從文字出發。
尤.法比安(Jo Fabian)一九六○年出生於東柏林,是道道地地的東德人,已年過五十,但依舊是一身T恤、藍色牛仔褲、球鞋、球帽,像個年輕小伙子,又像DJ。不論春夏秋冬,一只太陽眼鏡總掛在堅挺的鼻樑上,讓人無法抓住他的眼神,平添了幾許神秘感。曾跟筆者聊到,他把自家住的那條街道名就地塗改成自己的名字。雖不知是否想就此永垂千古,還是想藉此諷刺以人名作路名的荒謬,但可看出在那一臉嚴肅的酷樣下藏著頑皮的童心與幽默。
一九八三年從演員學校科班畢業後,他先後在Gera與Meiningen劇院當演員,並針對華特.班雅明、布萊希特、海涅.穆勒、西班牙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ia Lorca)、卡夫卡等人的劇作下功夫,尤其G. Wietkiewicz的「純形式的戲劇」深得他的喜愛。演戲工作之餘,他自己也寫詩歌、散文及舞台劇,但不像大部分演員安分守己地當導演的藝術工具,法比安有更大的野心,除了開始導戲、編舞外,還自己動手作燈光與舞台設計,拍影像、寫劇、作曲、畫畫,樣樣都來。如此擁有全方位才能的藝術家,實在不多見。他的戲劇美學對當初的東德人民是十分陌生與怪異非常的,被視為是最受爭議也最為突出的東德前衛劇場的代表人物,也因其作不符合當時東德的政治意識形態,而受到國安局特別的「關注」。
從文字出發的編舞風格
八七年他開始自由業導演的創作生涯,柏林圍牆倒塌前夕,他為德紹包浩斯(Bauhaus Dessau)學院導戲,藉此機緣,認真研修密司.凡.得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曾任包浩斯校長)、史雷梅爾(Oskar Schlemmer,包浩斯舞台設計)與阿庇亞(Adolphe Appia,建築與舞台設計師)的作品。在德紹包浩斯的演出結束後,那批演員群便跟隨他到柏林,八九年成立了劇團“Example dept.”,即現在“Department Theater GmBH”的前身,於是,以另類藝術出名的東柏林普倫茲勞爾勃格區(Prenzlauer Berg)的「屋簷下劇場」(Theater unterm Dach)成了他的創作據地。
就在東德集權政府正式被終結後的三年,他陸續推出《祖國情結三部曲》Vaterlandkomplex,分別為《威士忌&旗幟》Whisky & Flags、《無情》Keine Gnade與《普倫茲勞爾勃格最後一位跳舞的女共產黨員》Die letzte tanzende Kommunistin vom Prenzlauer Berg ,前兩部於一九九四年獲柏林「戲劇盛會」藝術節的邀請,對一個經費侷促的自由劇團而言,要跨過這個藝術節的高門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法比安卻做到了。《威士忌&旗幟》可說是他至今四十餘部作品中的經典之作,他不但因此一炮而紅,更受到赫爾伯劇院(Hebbel Theater)創辦人與總監Nele Hertling的賞識,一直到她二○○三年卸下總監一職之前,法比安的劇團都得以在赫爾伯劇院持續演出,成為這家當時以前衛劇場為導向的劇院的重要台柱。
在Hertling當家的這十年實是法比安的黃金歲月,每年都穩定地推出至少三部新作,算是多產的自由劇場導演與編舞家。有鑒於如此豐碩的藝術成果,一九九九年柏林藝術學院(Berliner Akademie der Künste)頒與他「德國編舞製作人獎」(Deutsche Produzentpreis für Choreographie),這對一個自由創作者是無上的殊榮,因為那是目前在歐洲給自由藝術工作者最高獎金的獎項。
他用這筆獎金投注於創作第三部的「字母系統」(Alphasystem)系列作品The Dark Side of Time(2001),延續他之前的Blown away(1999)與Lighthouse(2000),法比安將字母幻化成舞蹈,想藉此建立一套新的動作密碼(code),它應有類似印度傳統舞蹈語言的溝通效果,讓舞者可以舞出故事,觀眾同時也能理解動作中的語義與奧妙。然而這套「翻譯」系統的可行性令人質疑,因為這畢竟需要文化長久醞釀才有可能的,但由此可見非舞者出身的法比安與其他編舞家截然不同之處是,對舞蹈的切入點,不是從身體,而是從文字出發。
「德東的羅伯.威爾森」
早在八○年代末,法比安即開始一連串大膽地實驗,集結所有的藝術形式,他的劇中有舞,舞中有劇,時而像音樂會,又如影像裝置藝術,讓人不知該如何界定其作品,他自己則將個人創新的表現形式名之為「動態建築劇場」(Theater der bewegten Architektur)。
他既受日本能劇影響,更受惠於造型藝術,尤其是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雷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與荷蘭版畫大師毛瑞特斯.柯奈利斯.艾雪(M.C. Escher)。他曾說道:「我的戲劇應是一幅風景畫,風景中有雕像群,他們身上刻鑿著對其存在與未來的疑問。」因為跨越諸多藝術領域,而且不管側重的是舞台劇、舞蹈劇場,還是裝置藝術,都有高質感的美學與令人印象深刻的圖像語言,儘管有過多斧鑿之嫌,卻使他在戲劇界與舞壇都能吃得開。
由於他與來自美國的知名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同樣深受阿庇亞的影響,兩人在簡潔有力的舞台設計及視覺美學上確實相近,以至於他在九○年代常被稱為「德東的羅伯.威爾遜」,令他十分困擾。或許是為了掙脫威爾遜的陰影,也或許是為了建立一套新的藝術體系,除了之前提到的字母系統、動態建築劇場外,法比安為他所有新的實驗創作發明了一堆名詞,如「光譜主義」(Spektralismus)、「負面真實」,「形式系統」,「套路形繪」(Katagraphie)(註1)等等。雖然,他在劇團的網站上對這些理論性的術語有詳盡的闡述,然而,對他人而言依舊顯得太過玄妙,旨意難以看透,一如他太陽眼鏡下的眼神。
他的作品充滿了超現實色彩與象徵符號,但這不表示他對當代的政治社會現況漠不關心。相反地,其諸多舞台劇、舞蹈劇場,甚至裝置藝術,在在體現他對德國過去歷史的反思,更充滿諷刺東西德統一後政治、社會的巨大轉變。最典型的例子是讓觀眾笑到肚子發疼的《威士忌&旗幟》,兩個演員分別飾演東仔與西仔(即Ossi與Wessi,為東西德人彼此對對方帶有貶意的暱稱)帶領著四位身著白上衣黑裙子制服的女孩跳舞彩排,威士忌酒瓶與大紅旗幟整齊排列於方形舞台的邊緣。東西兩仔,雞同鴨講的可笑誤會,引爆接二連三的衝突,漸漸暴露其執行權威的無力感與所代表政治意識形態的脆弱,頗有台灣《那一夜,誰來說相聲》之趣。於是,在酒精中找尋慰藉,躲在旗幟背後避風頭,最終人物迷失在自己的故事中。
令人不安的德國現況披露者
法比安自承,在史達林主義下長大,統一後,接觸了「一大堆世界前衛藝術愚蠢智障的垃圾」,著實無所適從。面對另一種政治制度與美學的強烈衝擊,促使他去揭發矛盾,不管是人性的,還是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如近作《獨立天鵝—一場妄想症》Independent Swan- eine Wahnvorstellung(2009)地面上用白色方板組成十字型與舞台後方用竹竿架的十字相呼應,影射基督教與納粹標誌。由四位舞者組成的天鵝群,身著學生制服,腳上是黑皮靴,與三位鼓手及兩位演員一樣頭戴黑色墨鏡,罩上黑外套時,宛如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中的尼歐與崔妮蒂,手臂上的紅帶卻又讓人聯想到納粹。
在德國戰車樂團(Rammstein,屬於新德意志酷派搖滾浪潮)《向左轉,234》Links 2 3 4重金屬節奏與低沈沙啞的歌聲中,舞者與演員在白色方板上邁著行軍式的單調步伐,彷彿跨越不出地上的十字架。而舞者踮著腳尖,揮動雙臂,作振翅欲飛狀,卻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地上,儼然是飛不出無形框架的天鵝。一如他所指出的,「獨立天鵝是舞出一個模式,在這個模式裡個體似乎無法逃離上頭的制度。這是獨裁的藝術,我們想要別人來告訴我們,該做什麼,該往哪去。」(註2)這彰顯了個體的矛盾:一方面嚮往自由,另一方面卻又渴望歸屬於某個體制下的安全感。
為此,劇評家Alexandra Glanz認為法比安「是位以強烈的圖像披露令德國人不快的過去與現況的編舞家」(註3),這的確是對他最貼切的寫照。
註:
1. Kata 截取自日本武術專有名稱,指許多武術如跆拳道、合氣道、空手道等所擁有自己一套練習用的過招程式,中文稱之武術套路。而Graphie意指以寫或繪將形像視覺化。法比安把武術套路的想法運用到戲劇上,企圖編制ㄧ套舞台結構系統,將文字內容轉變成程式化的舞蹈動作。他甚至將所有其他表現形式被轉化為戲劇的過程,都歸到「套路形繪劇場」(Katagraphisches Theater)這個概念下,請參閱法比安個人的論述:http://www.nofish-nocheese.de/jo_fabian_dept/sites/jofabian/konzept/kata.html
2. 《獨立天鵝—一場妄想症》的節目單 http://www.nofish-nocheese.de/jo_fabian_dept/sites/department/stuecke/independent_swan.html
3. Glanz, Alexandra:“Jan Lauwers & Needcompany und Jo Fabian Department begeistern beim Tanztheater international: Die ersten mit dem Stück”Das Hirschhaus“ und die Zweiten mit „Independent Swan. Eine Wahnvorstellung.”(詹.洛華茲的《牧羊人之屋》與尤.法比安的《獨立天鵝》在舞蹈劇場國際藝術節讓觀眾振奮),《漢諾威總報》Hannover Allgemeine , 2010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