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克.馬歇爾不但是編舞家,也是音樂家與歌手,還曾參與大提琴家馬友友的「絲路計畫」。雖非舞蹈科班出身,但在舞蹈家母親薰陶下,廿五歲才創作第一支作品的他,卻令世人驚豔不已。其作品《金雞》將為2013臺灣國際藝術節揭開序幕,這支舞作點描出芸芸眾生的艱難處境,彩繪個人的渺小生命。趁此機會,本刊特地透過電子郵件專訪,請巴拉克.馬歇爾與讀者分享他的創作與人生。
2013 TIFA─馬歇爾舞蹈劇場《金雞》
2013/2/15~16 19:30
2013/2/17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巴拉克.馬歇爾(Barack Marshall)家學淵源,舞蹈家母親Margalit Oved是以色列一九五○年代最具代表性舞團Inbal Dance Theater的當家女舞者,雖說如此,馬歇爾一開始只是在舞團做行政。或許是血液中遺傳基因開始發揮效能吧,這個廿五歲前從未跳過舞的美國大男孩,因為阿姨驟逝,想念記憶一發不可收拾,編作出第一支舞作《Leah阿姨》(1995)。從出生、婚嫁到死亡,阿姨的一生在台上彈指即過,但她與不同人種文化的交往相遇,正是以色列來往遷徙的人們所共有的切身經驗。
繁複手部動作 突顯舞者個人特性
《Leah 阿姨》中融合希伯來語、阿拉伯話和英語的吟唱與詩歌,動作設計萌發自底盤厚實的葉門傳統舞蹈,其明確清晰的手部動作、輕快的腳部移動、起伏有致的軀幹也和現代舞語彙並置交錯,多元文化兼容並蓄便是馬歇爾和很多以色列編舞家的特色之一。爾後的創作開始處理敏感政治性議題,如The Land of Sad Oranges改編自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組織成員所寫的作品。在馬歇爾的許多舞作,包括即將於台北演出的《金雞》Rooster,他的母親都扮演關鍵性角色,說唱表情戲劇性十足,有如希臘悲劇中的歌隊,冷眼旁觀對情境作議論評判。
馬歇爾作品中常見大量繁複手部動作,這是他特有的編舞手法,與其母系葉門背景有關,此外中東地區人民交談時都會搭配許多手勢、眼神輔助溝通,他認為這些有助舞者突顯個人特性,散發生動活潑氣息。馬歇爾以為美國編舞家作品太過注重技巧性,如同早期以色列受葛蘭姆舞風影響時期,作品看起來都大同小異。一九九九年納哈林邀請他擔任巴希瓦現代舞團駐團編舞家時,當時合作舞者曾經跳過普林祖卡、佛塞等其他地區編舞家的作品,身體比較沒有規格化的僵硬質感。他硬是不讓巴希瓦舞者做即興,因為結果一定會是老油條Gaga動作,這樣的身體只會遵循模仿特定體系,失去發揮個人表達力的機會。
珍惜當下 生命不容錯失
《金雞》中「雞」(希伯來語Gever也代表人的意義)的意象鮮明突出,雞冠挺立招搖,振翅顫動的活力,還有四處閒蕩啄食的愜意。雞與人的連結不言可喻,村民們勾心鬥角彼此操弄傷害,盡是浮華虛榮。好比被豢養的雞隻受人控制的生命,微小脆弱的男子即便在夢中還是憂懼不安。夢中婚禮他如傀儡般被裝扮架上場,現實中只能遙望追趕著心上人,最後被眾人圍堵拔光羽毛。《金雞》點描出芸芸眾生的艱難處境,給輕如鴻毛的平凡生命些許實質內涵。
馬歇爾年少就得盛名,兩千年卻因腿傷離開以色列八年之久,當年的天真熱情與義無反顧卻也讓他坐困舞蹈創作愁城。再度返回,因為放下了,才有空間釋放得以吸納來自電影、文學和音樂的藝術養分,從而創作視野更為開闊自由。正如同《金雞》結尾一段,男子甦醒過來看著過往回憶中的眾人,終究選擇放下,跟隨他們加入這場歡欣充滿活力的群舞,畢竟生命就存在於每一個當下,不容錯失。
Q: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能否回溯您意外編出第一支舞作《Leah阿姨》之時,當年內心經歷什麼樣的情緒波動,讓您一路至今持續投身舞蹈創作?
A:阿姨就像我的第二個媽媽一樣,她的驟然過世讓我心碎。我極度悲傷,驚嚇不已,心中知道唯一必須做的事就是努力回想有關她的一切——她哭笑、咒罵的樣子,還有整理房間、煮飯和說話唱歌的神情。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在此生與我相伴左右。猶太教有守喪七日的習俗,每一天我去她家弔唁之後,就會到我媽舞團的排練室,關上門跳舞回憶我倆共享的過往時光。當時我不是刻意跳舞,只是想以身體記取她的存在。守喪期結束之後,我媽舞團的一名舞者突然出現在排練室,跳了一些動作給我看。這些動作真美呀。她告訴我她已經偷偷觀察我好一陣子了,在排練室樓上看著我跳呀跳的。剛才她跳的動作其實是我之前跳的,她說我應該創作一支舞來紀念阿姨。《Leah阿姨》就是我第一個作品,也是我此生第一次跳舞。
Q:除了母親的耳濡目染外,還有哪些影響您編創舞蹈的特殊訓練或經歷?
A:當舞者之前,我是音樂家和歌手。一直以來我都在研究音樂,也做歌唱表演。如果沒有透過音樂先「聽見」作品,我就沒法子將它轉化做成可以看見的舞蹈畫面。我手頭上要是有個故事片段想要表達,一定先從音樂下手,不然很難有進展。要為舞作找配樂時,我通常都得先聽過大約一萬首曲子,從中選取十五到廿首來用。
劇場和文學對於我的創作也很重要。雖說我也蠻能夠欣賞純動作抽象的舞蹈表演,舞蹈對我的吸引力主要還是在於儀式性的動作和它的敘事功能。我從來不會將任何一個故事就這麼原封不動以舞蹈形式呈現出來。我舞作的敘事主體架構,都是由許多不同故事、劇本或電影片段、角色和意象所堆疊而成,當然還要加上從我選取的音樂素材中激盪而出的情緒與感覺。
Q:您的作品被歸類為舞蹈劇場,在此類別中,可有您特別崇拜仰慕的編舞家?
A:有好幾位呢。當然,一定有鮑許,這是因為她全心奉獻將人性、希望與日常生活點滴帶到舞台上。還有合拍劇團的藝術總監賽門.麥克伯尼,他總是能在平庸俗事中發掘出深奧複雜的一面。我也很愛西迪拉比的舞作,他以大無畏的勇氣融合了音樂、戲劇和舞蹈,又能夠同時傳達出希望遠景。比利時當代舞團的亞蘭.布拉德勒也很棒,他厭棄傳統局限,也深刻理解其實藝術沒有所謂高尚與低俗之區分可言。
Q:通常您是如何啟動新作的編創過程呢?
A:對我而言,生命就是對抗各種外力壓制的過程,不論源頭是來自社會還是個人,這些外力經常會剝奪掉你的自由意志。我的作品大都在處理這樣的搏鬥與掙扎。《Leah阿姨》便是述說一個慈愛女子一輩子都在對他人付出,自己卻什麼也沒有。Monger是樓上/樓下的階級分層寫照,十個僕人受控於一個兇殘主人的故事。《金雞》中的男人如此虛弱微小,他只能潛逃到睡夢中才有機會實踐夢想。
我的舞作都是先從一個主角身上開始。敘事內容都是經過長期研究蒐集而來許許多多的圖像、小故事、想法、歌曲和手勢動作。慢慢地,某一個意象可能與一個小故事或者是動作產生了呼應連結,然後發展成某一段落的開場。就這樣各個段落敘事一一浮現,我會把玩調整不同段落,最後統整成一個敘事主體架構。
Q:您的作品傾向結合傳統和現代元素,民俗風動作與街舞融為一爐,中東古老歌曲吟唱與beat box混搭。古/今、東/西文化的組合如何幫助您表現舞作主題意識?
A:我母親是南葉門地區的人,我父親來自紐約城的布朗斯區。他們都很會說故事,不管是真實或虛構的,我從中都可以吸收到歷史發展進程的智慧和根源所在。歷史和我現在當下的生命真的是關係密切。東/西音樂的組合問題嘛,應該跟我父母來自兩個完全相異的文化地理區塊有關。父親讓我認識美國二戰後的吟唱歌曲,媽媽則教我葉門的猶太人傳統歌曲。他們也都堅持要我學習古典音樂,所以我從未刻意就東/西音樂文化做二分化區隔。我只單純選擇最能幫襯作品敘事構成的主題、動作和音樂。
Q:Monger和《金雞》中,人們似乎命定要不斷苦勞做工,順服於掌控一切的神秘外力,但是也有一股超現實的夢境氛圍。這樣的結構是否與您宗教信仰中的特殊時空觀有關?
A:我不是個有宗教屬性的人。我其實是無神論者,信仰的是人道主義。對於我而言,世界上的毀滅力量都是人患,所以理解這個事實以便能夠抵抗並擊退這些力量是很重要的。
Q:以色列當代舞蹈百花齊放相當熱鬧。在台灣,我們已經有幸看過貝爾的Aide Memoire、平頭舞團的《蠔華馬戲團》和巴希瓦帶來的《十載精采》。一般評論認為現今已發展有特定以色列當代舞風,以快捷勁道著稱,又兼有濃厚人道關懷。您認同這樣的論點嗎?
A:以色列舞蹈及訓練系統並沒有悠久的歷史傳承,這有好也有壞。好處之一就是沒有歷史包袱,所以編舞家必須要從自身文化出發打造新的舞蹈語彙,而在地文化的特色就是快速的步調、強健的體能,以及重視人道考量。這麼多獨特編舞家和風格的出現也和民族性格有關,以色列人非常有主見,也很「敢」(chutzpah)。多數作品都很在地化,以色列複雜的日常生活現實處境,你真的是無法視而不見的。
Q:那您的舞作跟這種以色列當代舞風有明顯無不同之處?
A:有的。很不幸地,猶太復國主義的附產品之一就是要建立新的以色列認同,試圖將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文化統合為一。在此國家認同的建構過程中,許多豐富文化傳統被蓄意拋棄。舉例來說,我有許多堂兄妹對於葉門故鄉傳統文化極其無知,甚至對其有著葉門背景感到羞愧厭惡,這一點我是無法理解的。還好我成長於美國,所以對於葉門美好傳統文化能夠有著深刻體悟。我將其這些體悟運用在作品中,也是我與其他以色列編舞家最大不同之處吧。
Q:身處以色列,當地戰亂紛擾情勢必影響創作。對您的作品有何影響呢?
A:應該就是影響到我的創作速度吧。在以色列,總會有時間不夠的感覺。所有事都必須要馬上盡快處理掉,以防萬一。
Q:您十八歲搬到以色列居住,如何適應融入當地生活呢?而同時擁有美籍猶太人和以色列猶太人兩種身分,對您的創作有影響嗎?
A:在美國,我是以色列人;在以色列,我又被認定美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試著要逆轉身分以便更能與以色列人、美國人無縫接軌。但是我逐漸理解基因其實是無法變動的,那就接受吧。在以色列,人們說我太有禮貌,我正在想辦法突破這一點。以色列的現實處境需要你隨時保持警戒,留心日常生活細節,不過這不會影響我的創作內涵。我是什麼樣的人,而不是我的居住地點,才是我創作的真正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