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利安的舞作從不止於形式上的實驗,即不止於僅把「身體」當作舞蹈藝術媒介那樣埋首在純媒介性的探索。透過乾淨、銳利、優雅的現當代芭蕾肢體,他將對「人」、「關係」的探索鎔鑄於高度純粹的舞蹈表現,而他的作品,亦呈現了遍歷人生諸般風景、遍嚐「表演」與「真實」交相辯證的諸般滋味後,從中提煉出來的幽默與哲思。
季利安此次來台演出的作品《生日宴會》與《無名》都是過去由資深舞者組成的荷蘭舞蹈劇場三團 (NDT III)之作;舞作《14分20秒》則脫胎於二○○二年為荷蘭舞蹈劇場二團(NDT II)編的作品 27’52’’。這兩組作品風格迥異,伴隨著舞者的身體質感與人生閱歷的不同,亦展示了季利安舞蹈藝術的兩個向度——乾淨、銳利、優雅的現當代芭蕾肢體,將一貫對「人」、「關係」的探索鎔鑄於高度純粹的舞蹈表現;以及走過人生喜怒哀樂諸般風景,遍嚐「表演」與「真實」交相辯證的諸般滋味後,所提煉出來的幽默與哲思。
這兩個向度,或可為挖掘季利安美學密碼的線索。以下筆者再於有限篇幅內與讀者分享幾點觀察與思考,盼能提供幾條親近大師藝術世界的可能路徑。
身體從來不是抽象的
儘管季利安以塑造獨樹一幟的舞蹈風格著稱,他從不止於形式上的實驗,即不止於僅把「身體」當作舞蹈藝術媒介 (medium) 那樣埋首在純媒介性的探索。「我不認為有所謂的抽象舞蹈,」季利安提到:「如果你把一個人放在舞台上,一個有情感有愛有恨有經驗的個體,由骨血皮膚組成,有腦有心,哪裡會是抽象的?」(註1)
季利安曾提到他創作過程中的「精簡之法」(economy of means):「要得到最精華、最本質的東西是一項艱鉅的工作;不斷去蕪才得以存菁。我的筆記本裡面充滿了各種資訊、設計及相關的素材。最後我把它們全部吸收,然後拋開,再開始編舞。原素材慢慢地被削減,最後一個立方體出現,這個立方體或許看起來是抽象的,然而若沒有經過層層鑽探的過程直至觸及令藝術家真正感興趣的核心,這個立方體是不會有其獨特的質感的。」(註2)
雙人舞演繹各樣情愫與關係
季利安鍾愛與擅長編排的雙人舞,即以人性關懷牽引形式之美與創新。
Torso (1975) 這支雙人舞,看似以中性的身體部位為舞名,舞蹈亦依賴身體軀幹 (torso) 的收縮與舒展為動作起點,承載的實為移民者的創傷與孤寂,與季利安自己離鄉的經驗不無關連。在《王者之風》(1995) 裡,一幕幕雙人舞交織出男女情慾及各種人與人的關係與互動——追逐、逃跑、依存、馴服、屈服……繁美的現代芭蕾雙人舞落地時,可以瞬間轉換成單純兩個身體親密相依擺盪的簡潔,風格的對比和高度流暢的銜接,深化了舞者演繹身為「人」之間情感聯繫的真實感——這是季利安雙人舞裡充滿人性的力道所在。對於關係之中的操控與反控,季利安的詮釋也出入奇異與幽默之間:女人在被拖舉落地後雙手雙腳伏地依傍著男人以四肢爬行,男人按著女人的後背,好似蹓狗,爾後兩人角色互換,男人以四肢爬行,女人蹓之,出場。
「舞者」與「人」、表演與真實的辯證
季利安對於探索身為「舞者」,穿梭於身體與心靈、內在與表象、表演與真實之間種種複雜的情緒深感興趣。為長年伴侶與繆斯薩賓娜(Sabine Kupferberg)編的獨舞 Silent Cries (1986) 中,薩賓娜面對一長方玻璃,隔著玻璃再面對觀眾,也好像面對鏡子裡面的自己。肉色緊身衣呈現身為舞者雕塑出來的身體肌肉及動作中修長的力道和韌性。玻璃/鏡子像是一塊磁鐵,吸引著舞者的自我著迷,也是舞者想要逃脫的禁錮。
《王者之風》裡,對「舞者」和「表演」的探討又推至另一個層次。舞名原文義大利文“bella figura”字面意思為「美麗的身體」,同時也寓意人處於困境時仍然不服輸地呈現自己最好的樣子;舞者,正常常處於這樣的狀態。(註3)《王者之風》的下半場,男女舞者皆裸露上半身,下半身著鮮紅長裙,內有裙架,撐出歐洲皇宮貴族的氣派——舞者是最赤裸脆弱與最非凡絕倫的合體,是活在兩種極端的人生風景。在一段堂皇的群舞之後,兩個女舞者將大幕從兩側拉近,切割出台中央更聚焦的親密小空間;兩人好似照鏡子般面對對方,肢體輕柔如水草,之後兩人再把紅色大裙子褪去,背光勾勒著兩具赤裸乾淨的身軀。然而舞蹈並不就此結束。幕又重新開啟,一對男女展開雙人舞,呼應前一幕的景象。這或許是一種人生的隱喻,同時身為「舞者」與富含七情六欲之「人」的旅程仍然繼續,一圈圈輪迴,主題與變奏,一輪一深刻。
人生是一場瘋狂的彩排
季利安最令人折服的是,在以絕美手法挖掘並表現人心最底層的慾望與焦慮之上,還能顛覆自己琢磨到最深刻優雅的舞蹈格局。莫札特的音樂觸發了季利安對人生的另外一種詮釋:人生就是一場化妝舞會,甚至是一場彩排,美妙豐富而又瘋狂可笑,為的是之後更加美好的東西。此次再度來台演出的舞碼《生日宴會》(2001),延續一九八六 年的作品 Six Dances 的風格,舞蹈隨著莫札特的音樂在角色扮演、啞劇式的姿態、喜劇式的誇張,類十八世紀歐洲皇室貴族的時空,還有芭蕾雙人舞的技術性之間遊走。地位、財富、權力、愛情的追逐盡皆縮影其中;表演與真實,表象與內心的辯證也於幽默裝扮誇飾的風格裡,再度顯現、詮釋。
季利安的舞蹈,是建構在古典芭蕾的基礎上的延伸與破格,其強烈的音樂性,對生命的熱愛與同情、幽默與深刻,及其對表演與真實、表象與內心的無窮探索,都是他舞蹈藝術的密碼。然而季利安的豐富,也在於他的單純;關於生、死與介於其間的一切,愛與分享所愛,可說皆為季利安作品的永恆主題。(註4)
註:
1. Don Kent, dir., Forgotten Memories (2011), Bel Air/Arte.
2. Helmut Scheier, “Choreographing in symbols,” Ballett International/Tanz Aktuell, (1994): 14-21
3. Jiři Kylián, “Bella Figura” , www.jirikylian.com/creations/theatre/bella_figura/info/
4. Don Kent, Forgotten Mem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