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普以一個又一個派對,以一段又一段的譫言妄語,試圖訴說他為何不再寫作,他一直沒說出來,這便是故事;生活便是如此,年輕時都在浪費生命,而老來只剩下空虛。福樓拜曾想寫一本有關虛無之書,他沒寫出來,傑普又急什麼?尋找絕美,其實便是尋找死亡。
我怎麼可能不愛這部電影?我最愛的義大利,我最愛的羅馬,他們在談論藝術和過往,夜夜狂歡,歌舞笙華。一位成名男作家再也無法創作,他年輕時寫過一本書,他年輕時愛過一個人,在那個夏天,在那個絕美之城。
電影明顯是在向費里尼的《甜蜜生活》La Douce Vita致敬,或者向電影,或者向逝去的青春,甚至是向導演的祖國義大利。僅管這部電影的導演並不老,索阮丁諾(Paolo Sorrentino)今年四十四歲。《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去年得了坎城大獎,也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電影獎。很好,它該得獎,而且票房也不差。
電影一開始便引述法國作家賽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的句子:旅行自有必要,它使我們的想像成真,其餘的便只是妄想和痛苦,我們的旅途便是我們的想像,它自有其力量……
是的,一趟重返羅馬,重返青春過往的旅途。我從這部電影也看到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看到那些我無能為力的愛情和從來沒寫出來的秘密人生。
羅馬便是那毀滅之城
故事從一群合唱隊演唱開始,義大利女導遊以日文向觀光客介紹這絕美之城,一位日本男觀光客看著這個他想捕捉畫面的城市,突然便倒了下來。是羅馬炎熱的夏天?是過多無法承受的美感?
要怎麼說我愛羅馬?這部電影大約可以描繪我對這個城市之感,西方文明正在毀滅,而羅馬便是象徵,羅馬便是那毀滅之城,絕美之城。全歐洲最腐敗的國家之一,與希臘相去不遠,政客貪污,經濟衰退,成長率幾乎與非洲差不多,政府得靠販賣古蹟才能存活。
要怎麼說我不愛你了?女人快速奔向前方,並撞了牆。要怎麼說對創作的厭煩?小女生以全部的憤怒潑漆,那便是最高價的藝術。生命是什麼?百歲修女說:「根本很重要。」所以她只吃根莖食物。要怎麼說那無可解釋之美?夜深了,男主角傑普在步上階梯時遇見女星芬妮.亞當,法國導演楚浮的最後妻子,「晚安女士。」至今,她仍是那謎樣的女子,她的美無可阻擋,也頻臨毀滅……他的眼光隨著她在深夜的羅馬踽踽獨行。
陽萎的六十五歲作家為什麼再也不能寫作了?家就住在羅馬鬥獸場前,有個貼心的女佣,幾乎每天都在辦趴。有時為某不知名報紙撰稿,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他憶起青春那段戀情美得令人迷惑。傑普和美國作家沙林傑完全不一樣 ,但他是想寫他的第二本書。我們來不及知道,或者,我們也不需要知道,理由也不過如此,有什麼可以抓住那絕美?沒有。因此一直沒寫,就像那個狂烈的夏天,那個令人迷亂的愛情,他確實活在那年的夏日戀情中,但一切都已經四十年了。
尋找絕美便是尋找死亡
如果費里尼在世,他應該也會同意索阮丁諾的拍法。《絕美之城》是廿一世紀版的《甜蜜生活》。當年,沒有人可以抵抗馬斯楚安尼的魅力,聽說也沒有一個女明星可以,那是天生的演技,誰不會愛上他?誰不會愛上費里尼的《甜蜜生活》?而四十年過了,傑普六十五歲,馬斯楚安尼老了,他活在記憶中,生命一點一點正在消失,羅馬仍存在,是一個仍存在的古蹟,索阮丁諾以華麗豔采對照費里尼當年的黑白,巴洛克的花園和噴水池,古蹟和雕像,電影比真實生活更大,更美,導演的新古典影象風格和音樂的使用令人難忘。
傑普以一個又一個派對,以一段又一段的譫言妄語,試圖訴說他為何不再寫作,他一直沒說出來,這便是故事;生活便是如此,年輕時都在浪費生命,而老來只剩下空虛。福樓拜曾想寫一本有關虛無之書,他沒寫出來,傑普又急什麼?尋找絕美,其實便是尋找死亡。
生活是那喋喋不休,是那噪音和沉默,恐懼和憔悴,生活是那骯髒悲慘的人性,是那見異思遷之美,在那裡,這本小說要開始寫了,但這是個把戲,一切都只是把戲。
就像在傑普的派對,大家一起跳他們最愛的火車群舞,傑普說:「這是最美的舞隊了,它太美了,因為它無處可去。」這便是索阮丁諾要傳達的訊息,義大利,羅馬,正像傑普的生活,絕美,太絕美了,因為,一切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