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霍夫的取材從莎士比亞、莫里哀、易卜生到蘇珊.桑塔格、東尼.庫許納,也將電影劇本搬上舞台。要談他的導演作品,可以從他如何以當代觀點詮釋莎士比亞切入。凡.霍夫和他的舞台夥伴所創造的,便是努力在舞台上創造真實感——觀眾與台上表演者的連結也因此而產生,於是莎劇不再遙遠,一如英國《衛報》對《羅馬悲劇三部曲》的評論:「凡.霍夫的手法令人萌生一種錯覺,猶如莎士比亞仍活在當代,今早才剛完成這部劇本的創作一般。」
一九六○年代末的荷蘭,有一場為期約五個月,針對劇場表演藝術的抗議行為,稱之為番茄運動(Tomato Campaign,荷語Actie Tomaat)。在這個運動中,戲劇系的學生們在劇院看戲看到一半,就會拿起他們的武器——也就是番茄,丟往這些在台上演出的大型劇團干擾演出。這些劇團多半受政府大量補助而成為缺乏體現當代景況與聲音的菁英劇團,彷彿活在象牙塔中。他們在台上的演出和現實社會議題嚴重脫離,使得新一代荷蘭劇場創作者對此狀況的不滿加劇,因而衍生出了一場荷蘭劇場革命。在這場革命中,抗議者在演出時把番茄丟往台上中斷演出,抗議後期,更有人開始往台上丟煙霧彈,狀況愈演愈烈。
這一連串的抗議行為,催生出一些新劇團的成立,人民劇院即為這些新成立的劇團之一。然而,十多年後,人民劇院與六○年代成立的中央劇團也逐漸失去舞台。劇團所面臨的財務困難,使得團員們紛紛離開。直到一九八七年,有個計畫打算將這兩個都在荷蘭首都但風格迥異的劇團合併,赫哈強.安德斯(Gerardjan Rijnders)被委派為這個新合併劇團的藝術總監,條件是他能夠留住目前所有的演員至少兩年,這就是現今阿姆斯特丹劇團的誕生。至今,阿姆斯特丹劇團一直都是荷蘭最大的劇團,擁有自己的劇院,廿多齣定目劇輪番上演。
把莎士比亞視為一座海洋
伊沃.凡.霍夫從二○○一年起接任阿姆斯特丹劇團的藝術總監。他的劇場取材多元,從莎士比亞、莫里哀、易卜生到蘇珊.桑塔格、東尼.庫許納,甚至也將許多電影劇本搬上舞台。凡.霍夫的導演風格被形容為「強烈的情緒與心理的移情同理,伴隨著以音樂與影像為重要元素的設計」。要談他的導演作品,或許從他如何以當代觀點詮釋莎士比亞,會是一個可供切入的角度。凡.霍夫曾說:「有時我會將莎士比亞視為一座海洋,因為他的作品種類風格繁多,流傳的經典作品豐富。且涵蓋所有關乎人性的重要主題:初次體會狂熱的愛情、猜忌、破碎的家庭、仇外情結。他總會在一齣戲劇中選定一個主題盡情揮灑,儘管主角可能是國王或統治者,我們仍可清楚感受到他想傳達出人性共通的力量與弱點。」
在荷蘭與英國看過這麼多莎劇,通常舞台上發生的一切都令人無感,在觀眾和這些身著伊莉莎白時代服飾、有著如歌般的嗓音並柔順地傳遞台詞的演員們之間,總是有一道鴻溝。但莎劇應該是赤裸的,它是血液與肝膽,它是情慾與慾望,它剖開人性並將其靈魂的榮耀與醜惡展露無遺。心臟是浸泡在血液裡的,我們的內在其實很血腥。
當觀眾看《奧塞羅》時,對看到一個人如何被欺騙並不感興趣,而是想要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和台上的人們產生連結,對奧塞羅的憤怒感同身受。凡.霍夫和他長期合作的舞台設計楊.維斯維爾德及影像設計道.雅登(Tal Yarden)所創造的,便是努力在舞台上創造真實感——觀眾與台上表演者的連結也因此而產生。那些演員並不是在唱歌,他們在說話,而且他們說的話似乎是來自內在。美學上這也許並不悅耳,但它是真實的。同時,它也令人感動。
莎劇人物就在你我身邊
以他最著名的《羅馬悲劇三部曲》而言,劇中演員不是身著伊莉莎白的服裝。他們穿那些我們「日常所見」的衣服,場景則是生冷的現代辦公室。上方的大型螢幕,舞台四處可見的平面電視,即時播送著演員的現場演出,並切換剪接不同角度的特寫。此外,還加入了新聞播報、媒體專訪和領袖高峰會的片段,讓一齣充滿權謀與政治角力的劇本,在現代上演,毫無違和之感。
當我們聽到穿著西裝的布魯特斯(Brutus)開口說話,立刻感受到真實的「角色」,因為布魯斯特看起來就像是我每天在新聞上看到的政治人物,突然間,莎士比亞的語言變成了政治人物的通用語言。當他在台上的同時,觀眾也能看到他出現在身旁的電視直播,就像看新聞一樣。不過大家已經知道在他發表那篇有名的演說前發生了什麼事。眼睛緊盯著電視螢幕,然後確信他說的話都是假的,因為他的雙眼洩露了醜陋的真相。布魯特斯已成為這個背後捅人一刀(如同字面上所述)的政治人物。他因此而暴露了自己真實的一面,一個為人所鄙視的危險男人。
凡.霍夫經過深思熟慮而使用的投影和現場直播,使演出本身更合理,甚至跳脫劇本,將「經典」帶到此時此地。比方說,在《羅馬悲劇三部曲》裡的LED字幕顯示器上顯示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的處決倒數。在劇本裡對我們必須眼見這個死亡倒數隻字未提,但這充滿才華的團隊卻以此增加戲劇張力,讓那陰森詭譎的告示牌時時刻刻提醒我們即將發生的事。
透過莎劇來對當代說話
另一個例子是《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彼特魯喬(Petruchio)和凱瑟琳娜(Katharina)的婚禮之初,畢昂德羅(Biondello)跑來告訴大家彼特魯喬可怕的裝束,一點都不適合婚禮。凡.霍夫用全然不同的角度詮釋這一切。在他導演的版本裡,所有參與婚宴的賓客都穿得像是要去看足球賽,彼特魯喬是唯一一個穿著「合宜」婚禮西裝的人。如同原劇作,每個人都對他的服裝驚訝不已,而經過凡.霍夫這樣的改變,這個場景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我們也因此站在彼特魯喬這一邊,認為他是這群無禮的人們中唯一頭腦清楚的人。
如同以往,凱瑟琳娜被刻劃為一個無理取鬧、並有著更加尖銳嗓音的女人,我們對凱瑟琳娜無止盡的發怒感到極度疲倦。在凡.霍夫的版本中,他讓凱瑟琳娜站在桌子上撒尿,彼特魯喬走近桌子並啜飲她的尿液。讀過莎劇的觀眾都熟悉這兩個角色,但這近乎病態的舞台指示,卻拉近角色與觀眾之間的距離。透過醜陋形式所滲透出來的美麗的愛,讓人深受感動。莎士比亞並沒有在劇本裡寫下凱瑟琳娜在桌上撒尿的橋段,當這件事在舞台上發生時,就是伊沃.凡.霍夫直接與觀眾對話的時刻。這就是他導演的立場。
即將在台灣上演的《奧塞羅》,舞台上有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屋,奧塞羅殺死黛絲德蒙娜的場景,就發生在裡面。當這場戲演出時,觀眾就像站在街上看玻璃窗內鄰居的爭執,觀看與聆聽都令人不寒而慄。當這個玻璃房間出現在你眼前,其他的一切彷彿都消失了。然後只剩下你,奧塞羅,和黛絲德蒙娜。
一如英國《衛報》對《羅馬悲劇三部曲》的評論:「導演伊沃.凡.霍夫的手法令人萌生一種錯覺,猶如莎士比亞仍活在當代,今早才剛完成這部劇本的創作一般。」透過莎士比亞與當代觀眾對話,這就是伊沃.凡.霍夫在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