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碧娜.鮑許的暮年版《交際場》、比利時當代舞團的《梔子花》到將訪台演出的日本樂塾劇團《女人的和平》,我們看到長者們在舞台上的獨特風華。而熟齡的劇場為何興起?一方面是在高齡化社會中,戲劇活動可促進老人走出家庭、重新與社會交流,在醫療上也發現戲劇活動對失智或阿茲海默症有一定的治療與預防功效,而在藝術主題上,老人豐富的人生經驗,更是舞台上值得深入的精采題材。
去年巴黎秋天藝術節有一檔很受矚目的節目,是韓國當紅編舞家安銀美(Eun Me Ahn) 的《阿嬤跳舞》Dancing grandmothers,讓熟齡婦女成為主角,再搭配年輕舞者伴舞,藉此描繪韓國社會圖像。這在某種程度當然是挑戰了舞蹈所偏好的青春身體與專業技巧的觀念。但這樣的作法也不是首創,二○一一年在亞維儂藝術節首演的《春天的時光》A Time of Spring,是經常與知名導演薛侯(Patrice Chereau)合作的越南裔法籍編舞家Thierry Thieû Niang的創作,他讓年長人與年輕人一起跳舞,搭配上斯特拉溫斯基的音樂《春之祭》,並故意讓這些長者跳到身體不支的汗流浹背狀態,用這種年華老去的不堪來詮釋《春之祭》所蘊含的殘酷主題,令人印象深刻。碧娜.鮑許的《交際場》的最早另類版本,並不是市面上到處買得到DVD的十七歲高中生《青春交際場》(2008),而是二○○○年由六十五歲以上長者來跳的暮年《交際場》。
這三部舞蹈作品都有強烈的藝術性表現,反映了當代表演對身體議題的關注,還有後民主社會對多元價值的渴求,以及業餘與專業界限模糊的液態化社會趨勢,這都是讓銀髮族又逐漸活躍在藝術舞台的主因之一。雖然年長表演者為主的節目不是主流市場的偏好,但我們還是能從藝術、社會與醫療這三種面向,來說明熟齡劇場興起的原因。
劇場活動,讓長者持續與社會交流
現在回顧一下社會面向,主要是起因於當代社會的高齡化。高齡化不但意味著高齡人口的增加,也代表了高齡化背後所蘊含的社會問題。許多年長者因為老化與家庭關係,愈來愈少出門,缺乏適當社交場所與活動。因應這些高齡化的社會狀況,西方出現了所謂的「長者生命劇場」(life drama with elders),這是屬於「應用劇場」(applied theatre)的一部分,藉著戲劇活動或遊戲,讓退休的年長者可以排遣孤獨,透過藝術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使生命活得更快樂。
其實這種機制台灣社會早就存在,不論是京戲的票戲或是鄉下的子弟戲等,也多是年長者在參加,同樣扮演了某種熟齡劇場的角色。這兩者最大的差別,是傳統社區的戲曲活動是自然形成,不見得會有年輕人參加,但應用劇場的觀念卻留意到如何透過平台組織,讓不同世代可以相遇,最後改變也改善整個社會溝通斷層與記憶消失的問題。比如美國紐澤西州的「青少年與長者互動表演計畫」(Youth and Elders InterAct),就讓高中生與老人在戲劇工作坊中相遇,他們會討論各自童年所玩的遊戲為何,或是演出與討論不同世代的社會議題等。
我從三月初起在兩廳院帶領為期八週的集體即興表演工作坊,是設定在五十五歲以上。在工作坊的前幾週,可以看到這些參與者很快就能投入團體討論,發想許多令人驚喜的創造性演出片段,而且每次工作坊的過程中笑聲不斷,每個人都回到童年玩耍的純粹快樂。如何創造一個令他們期待的活動環境,可以輕鬆破除原有社會框架,透過表演重新選擇自己扮演新角色,並藉此得到樂趣,是這種工作坊特別要著重的目標。
表演要求,鍛鍊失智者的記憶力
高齡社會緊隨而來的,自然是醫療問題。年長者的身體惡化或病痛,當然是要給醫生看。但戲劇活動本身所要求的角色扮演或記憶力等,對失智或阿茲海默症卻有一定的治療與預防功效,目前也有不少實證研究的支持。國際期刊《心理治療與藝術》The Arts in Psychotherapy在二○一四年十二月號有一篇論文〈失智老人的戲劇治療——是否可改善生命品質量表?Drama therapy with older people with dementia—Does it improve quality of life?〉指出,參加戲劇治療的課程之後,失智老人的生活品質量表(QoL)的分數有明顯增加,看電影的對照組則是明顯下降——背後理由也很簡單,戲劇治療活動是身心同時積極參與,並包含語言表達,這都對活化大腦與肌肉記憶都有幫助,再加上這些活動皆有創造性與團體互動的部分,對參與者的身心情緒都帶來正面的積極功效。
國際失智症協會(Alzheimer’s Disease International)的官網也推薦了《抓住你的本質:一種對治失智症的創意進路》Hold on to Your Essence: A Creative Approach to Alzheimer's disease這本書,作者將自身長期於美國各養護中心的工作經驗撰寫成書,記載了給失智老人團體的各種暖身活動與即興劇場遊戲等,這些活動對改善患者的專注力、記憶、自覺與自信上都有很大的幫助。
人生故事,就是藝術創作的主題
衰老本身往往也是藝術創作的主題,比利時當代舞團在二○一二年在國家劇院演出的《梔子花》,就碰觸到這個議題,台上舞者也以長者為主,卻是一個很美的作品。生老病死本是戲劇所關懷的,並非現代才有,許多劇本都有年長的角色由長者來扮演,這在影視作品更常見——唯一的差別,是劇場表演對記憶力與身體執行的要求更大於影視,像艾爾.帕西諾主演,去年底在百老匯的舞台劇《中國娃娃》China Doll,他也因為頻頻忘詞而受到評論揶揄。
曼徹斯特的皇家交換劇院(Royal Exchange Theatre)附設有長者劇團,他們的目標深具啟發,是要透過這些年長者自己編創的故事,來打破社會對熟齡世界的刻板印象。日本國寶級劇場導演蜷川幸雄於二○○六年創立一個平均年齡七十五歲的銀髮劇團,名叫琦玉金世代劇場,由他們主演的《烏鴉,我們上彈吧!》是講全副武裝的老婆婆闖入法庭,挾持人質救孫兒的故事,也在二○一四受邀到香港新視野藝術節演出。倫敦的沙德拉之井劇院(Sadler’s Well)從一九八九年創立了長者舞團,還吸引了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Hofesh Shechter Company)等知名舞團,來這裡選角挖寶。台灣現代劇場界的最大問題,是長期以來缺乏年長的專業演員,使得在演出劇目的選擇上,往往受限,也阻礙了整個戲劇創作的多樣性。
走過人生 要享受我們的掌聲
另外一個可以在這裡略微點到的,是觀賞表演藝術活動對銀髮族的重要性。台灣可能感受不到,但歐洲的劇院觀眾多是年長者。這些年長觀眾往往盛裝出席,讓劇院所具有的社交功能得以協助他們走出孤單,並讓這些觀眾體驗到藝術超越時間的永恆性,獲得更多生命樂趣。
不論如何,生命經驗的確是表演藝術所需,而創作則讓人生命力保持旺盛——當代許多劇場大師莫虛金、羅伯.威爾森或蜷川幸雄等都是至今高齡七十以上還工作不倦,舞踏大師大野一雄更是活到九十五歲都還繼續在跳舞。
最後提醒不論專業演出或業餘工作坊,熟齡劇場都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尤其是要對他們身心狀態有事先的理解,知道誰哪裡有問題,誰不能做劇烈活動,誰幾點要固定去看醫生等。在設計任何活動前都要考慮到安全性與適用度,像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或菲登奎斯方法(Feldenkrais Method),都是學習如何自覺地更有效率運用肢體,便是熟齡工作坊可參考的活動。再者是除了專業演員外,大多數年長者是要透過劇場來獲得生命尊嚴。在演出議題與討論上,帶領者要更加敏感——比如在安養中心排練《李爾王》,可能會讓這些老人勾起許多不願回想的傷痛。每個人步入晚年時,都已有豐富的生命經驗,人生過中已扮演過很多偉大的角色,不需要再把藝術創作的重擔壓在他們身上。
每位長者都是偉大的人生表演者,現在他們要享受的,是我們的掌聲,如此而已。